《Minari》这个名字从韩语直译而来,意思是水芹菜。水芹在韩国家常菜里到处可见,比如影片中出现,供给教会的紫菜包饭,招待Paul时和烤五花肉夹在一起,带去工厂吃的辣拌芹菜。而对于生长环境,水芹适应性很强,浅水溪泮,耐涝抗寒,暗喻着千里跋涉从韩赴美,再迁徙南部的主角一家。它是来自异方顽强的种子,带着开垦的诗意,从荒瘠里汲取膏腴,季度过了,它又活了。

影片在北美获得好评远远高于亚洲。

引起美国观众共情的原因

从故事层面上,它建构的是一个韩裔美国移民家庭;叙述层上,从更宏大、普遍性角度展现异乡人如何从适应恶劣且孤立的环境;文化层上,之所以如此建构后面将与跨文化身份认同相关的同类型片,作比较来议。但单从故事上,许多第二次人口大迁徙的美国农场主家庭,和七十年代移民潮下来到美国“追梦”的家庭,都能从不同层面找到共鸣和共情。

引起这种普世性的共鸣归功于,导演对影片定位始终非常清晰,不做价值引导和判断。影片尝试挖掘这个国家的农民,或者说开荒者家庭,共通的情绪和感受,引起对过去的回忆,从回忆中产生最广泛的共情。任何国籍的观众都能从中感受到民族精神,广义上的民族。比如在我国的西部开放,或者更近的脱贫攻坚,比如澳洲维州荒地开垦,北部华人采矿史等。拓荒者们都带着“梦”,是淘金梦、美国梦,是以家庭为单位,为下一代创造美好生活的梦。有自下而上的绝处逢生,也有自上而下的政策利好,共通点是人的韧劲和弹性。

展现戏剧化冲突时,比如龙卷风过境、水源危机、农作物滞销、仓库火灾,不同于剧情主导的类型片,叙事上牢牢控制篇幅,景别聚焦在人物身上,舍弃自然、工厂等大环境,以意象化物件取代,比如鸡厂的烟囱、孤零零的铁皮垃圾桶;展现人物特色时也不附着于事件,比如解决水源短缺,只是短短衔接几组特写;农产品滞销,一个定机位大景,Paul搬货物从仓库到车再搬回来,Jacob气急败坏电话背景声,画面上人物动作、音效到台词,节奏上恰到好处的留白。

而在展现族裔和文化的差异性上,只做蜻蜓点水的客观铺陈,不管是台词编排还是道具摆设,都是轻巧的细节。母亲Monica一直营造出坚毅的形象,在看见母亲带来的辣椒面和小银鱼(韩料必备)时,第一次哭着笑说,“您怎么还带了这些”。还有私以为最精辟来自David对突然“入侵”外祖母和她带进来的原生文化,那句“she smells like korea!”/“她闻起来像韩国”。以及,通过小朋友们的社交,对文化“微倾略”的概念作轻微的触碰。它并没有延伸原生文化的探讨,更多是代际之间接纳彼此进入生活,斗智斗勇,异常欢快。

影片的灵魂角色外祖母Soonja便来自于这个由韩国殿堂级演员尹汝贞出演。她的到来,和孙子David以及这个家庭撞击出的火花,消解了这部悲喜剧中过于现实的伤痛,也是她带来水芹菜种子,与题目互文。外婆和韩国传统文化里的外祖母不一样,不会做饭,教小孩子打花牌,爱喝山泉水,蹲在电视机前看wba。

引起普世性共鸣另一个原因,是电影的镜头语言结合亚洲视听风格和美国南部地域色彩。在展现这一家人和陌生环境的关系上,影片通过“缓慢影像”,处理得十分精美。其中一段外祖母带着孙子孙女走进树林的长镜头,从父亲耕作的荒地开始移向灌木,跟随的运动轨迹平缓且舒服。调色上,对南部炙烈紫外线的把控很准确。这几段剪辑,有意在身体形象展现的行动上作延时处理,让乡村生活的“慢”变得可见,使观众有充裕时间可感、可思。更赞的是音效,这段的钢琴、吉他和电子琴合成乐,结合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充溢质朴泥土气息,但又不失轻盈氛围。

阿肯色当地的颜色便是由Paul这个人物来体现。Paul身上带有些宗教原教旨主义色彩,穷苦如他去不起教堂,花上周日一天的时间扛着十字架,蹒跚走完本地的公路。Jacob一家从教堂开车返家,路经问他需要载他一程吗,Paul婉拒,从子女的视线角度,Monica在后视镜里回望的眼神是羡慕和认可。这是他的朝圣,他把上帝背在了身上。许多影迷会联想起九十年代台湾新浪潮电影,简洁明快风格背后,是饱满的人文关怀。这便是MINARI的动人之处,导演的温柔。

穿越共情之墙

即便MINARI从去年Sundance电影节之后大受好评,但依然有许多质疑的声音。一些影评人会将它和2019年同样获得热议的《别告诉她》作对比,认为MINARI在探讨文化差异和身份认同上,角色本身不足以形成亚裔美国人的银幕形象代表。npr说,我们在Jacob身上反而找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所以另一个维度,MINARI打破了亚裔电影在讲述移民故事的范式,使观众从思考“他们”是谁,转向考虑是否同样也是“我们”的故事。

关于影片引起的移民身份认同的话题,一直是各种学科关注的核心议题之一。身份认同的意思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自我认识,它是自我意识的产物,我/我们有何差异而使得我不同于你/我们不同于他们。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银幕作为观众与所处世界的镜子,将自我投射到银幕人物之上,通过对人物的认同获得“替代性满足”。我/我们认为的“我/我们是谁”、自我认知和文化身份,则是对银幕这面镜子产生认同的基础。然而现在社会是更多维度的,不同身份、角色可以同时汇聚在同一群人身上,比如孙女Anne,她是亚裔,是女性,是长女,但也是拥有公民身份的美国人。玛格丽特·麦克米伦认为在如今我们这个多变且充满不确定的时代,拥有对某一群体的归属感,会让人的内心得到慰藉。但身份认同也可能成为一个陷阱,将我们禁锢于其中或是将我们与他人分隔开来。她在《历史的运用与滥用》中写道,若是审视任何一个群体,都会发现他们的身份认同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而非一成不变的。每个群体都会不断地定义与重新定义自己。

由Tajfrl和Turner等人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的社会认同理论中,个体通过社会分类、社会比较和积极区分原则来获得特定的社会认同,是一个从群体内外到异同的框架。但是在地理隔阂拉大、身份政治大热的今天,这个框架也容易让人禁锢其中,将人与人,引起群际间对立情绪。比如在完成群内认同(分类、比较)后,群内积极性并未得到肯定,有可能会引发群体间的竞争。这回到现实就像是,美国白人与美国亚裔间对于抢夺工作机会的异议,当然群体间竞争并不一定导致冲突,但此时此刻的太平洋那头确实正在发生的“Asian Hate”。假设MINARI定位移民和文化认同层面,或许它能通过角色、情节、道具等形成南部韩裔美国人将自己做分类,通过片中角色间的矛盾冲突形成比较,最后以建设性结局来完成群内积极区分,但对于本身不熟悉该群体的观众,帮助形成美国社会其他群体对亚裔的身份认同效果或许与想象不同。

杂志Gaurdian评论员Anthony Kao认为,如果亚裔美国人希望在美国社会中获得“完全接受”,而不必妥协,或为自己的传统感到羞耻。那么,以文化冲突为中心的电影是必要的,但需要更多诸如MINARI之类的电影来讲述美国人普遍性的故事,并同时具备亚裔美国人的演员阵容,让观众(包括非亚裔美国人观众)在银幕上找到真实形象的代表。这是因为,获得认可不仅是让别人知道这个群体的挣扎,而是在理解了挣扎之后,能产生与这个群体联系在一起的共同空间,并且不再将这个话题视为个体的挣扎。争取代表性可以解决前者,(不必为传统感到负面情绪),但不一定解决后者,(获得普遍性的社会身份认同)。

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社会学荣休教授阿利·拉塞尔·霍克希尔德在她的新书《本土的陌生人》提到,我们要穿越“共情心之墙“/empathy wall。全球隔离的环境下,有形的墙增加了,可是光纤和社交媒体同步加深无形的隔离墙,它可能成为群体间互相理解的屏障。我们找到更深层叙事/deep stories self,也就是感受性叙事。呼吁不同群体间换位思考,不再转述事实,而是更多去描述个体对事实的体验感受。

这就像MINARI中对南部基督文化、气候阳光、教会生活的转现,包括Jacob最终决定用当地土办法找水源,何尝不是一种对打破移情隔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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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纳里Minari(2020)

又名:农情家园(港) / 梦想之地(台) / 水芹菜 / 미나리

上映日期:2020-01-26(圣丹斯电影节) / 2021-02-12(美国) / 2021-02-26(美国网络)片长:115分钟

主演:史蒂文·延 韩艺璃 达里尔·考克斯 威尔·帕顿 尹汝贞 蒂娜 

导演:李·以萨克·郑 编剧:李·以萨克·郑 Lee Isaac Chung

米纳里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