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写《白夜行》的影评，我把东野圭吾的小说又看了一遍。上次看这本书，还是整十年前，看了堀北真希演的电影后找了小说来看。与一边倒的骂雪穗冷血亮司可怜的评价不同，我在当时就对朋友说电影带了过多的个人情绪，引导了观众的倾向，尤其是让警探笹垣润三代入父亲一角，把对白血病早死儿子的情感贯注到了亮司身上，产生了移情作用。编剧和导演对亮司的同情是看得见的，警探笹垣润三对亮司深深的自责，煽情的台词，黑夜的雪花，都把亮司洗白得像个堕落天使，观众在编导演的推动下，又把雪穗强暴了一遍，情绪饱满、群情激昂，像自诩正义的执行石刑的围观群众一样。
这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在原著小说中，东野圭吾情绪克制，造语简洁，行文可以算得上枯燥，案件综述一样，每一章讲一个亮司犯下的罪行，从最开始用DOS系统复制游戏卡出售，到中期仿制银行卡盗领现金，再到电脑入侵行业内幕，每一个行业迭代都踩准了，不愧是电气工学专业毕业的作者。东野用冷静的语调、凝视的视角，文字犹如一束舞台灯光，去追踪亮司的生活轨迹，把亮司在20年里犯下的所有罪行一一展现，但在最后，每一桩罪行都不动声色地引导到雪穗身上，让观众自行得出结论：都是雪穗这个恶女害的。
在东野圭吾的作品里，厌女情绪无处不在，东野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只有圣女和恶女，江利子和典子是圣女的化身，雪穗是恶女里的代名词，因为雪穗，亮司才犯下累累罪行。在雪穗的生活中，没有人不被她魅惑，养母唐宫礼子收养她，是雪穗早在案件发生前一年多就谋划的，由此达到第一次阶级跃升、丈夫高宫诚和雪穗结婚离婚都是被雪穗算计操纵的，得到再一次身份转换、雪穗越是美丽，行走在白夜里，亮司就越是卑微，潜伏在黑昼中。
但只要作者设定雪穗在书里被侮辱被出卖被强暴被践踏的年龄是在七岁，那她就是圣女，东野再把她写得心如蛇蝎狠毒如黄蜂针，她也是被侮辱被出卖被强暴被践踏的幼女，整个社会，所有人群，在她面前，都是罪人。所以东野会让亮司亮出雪刃，毫不留情地插进桐原洋介的背心，即使那是父亲，正因那是父亲，更不被儿子原谅。
东野为了写出亮司的卑微与无辜，特地把他弑父的年龄设定在小学五年级，时年十一岁，这样就可以让亮司的罪行减到最低。如果年龄再小，那么气力不够杀死一个成年人、智力不够和警察周旋逃过调查。再大一点进入青春期，男孩天生对女性的破坏力开始膨胀，代之而来的会是兴奋而不是愤怒。这个可对比中学时亮司的同学秋吉雄一和菊池文彦，小小年纪不学好，藏了一肚子坏水，秋吉雄一在女校门口偷拍女学生再把照片卖给黑社会，菊池文彦拿偷拍到的亮司父亲和雪穗在一起的照片去勒索亮司。亮司在十一岁时还保有儿童的善良和未被玷污的正义感，杀死父亲。
这个年龄，是东野思考后才设定的，即使这个时候警探笹垣润三英明神武地破了这起谋杀案，亮司被抓，他也是无罪的。为了让亮司无罪，他不得不把雪穗的年龄也设定为十一岁，并且从七岁时就遭受这样的苦难。就像东野在书中所写的，亮司和雪穗是共生关系，一个活着，另一个才能活；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会死。他要让亮司杀人是被逼无奈，那么雪穗必然更加无辜，东野被自己画的圈圈绕了进去。由于平成年代青少年犯罪呈低龄化现象，日本把入刑年龄从十六岁降低到十四岁，那么书中一再提到的十五年公诉期限对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根本不成为问题，十一岁的孩子在当时的情况下杀人，法律做的应该是保护他。何况当七岁的女孩被出卖被伤害时，正义又在哪里？
东野的作品充斥着厌女情绪，相应的对男性就十分友好。比如雪穗的第一任丈夫高宫诚，在和雪穗结婚前发现自己另有所爱，打算在婚礼前一天向派遣员工三泽千都留告白，后来和雪穗离婚后马上就和三泽千都留结婚，还有了孩子。高宫诚全身而退，毫发无伤，所受到的伤害无非是妻子比他精明能干，他自尊心深受打击。在东野的笔下，雪穗仍然是有错的：自称怀孕假装堕胎骗高宫诚和她结婚，一旦高宫诚失去利用价值就设计让高宫诚和三泽千都留意外相逢旧情复燃，并且让员工目睹高宫诚酒醉后家暴雪穗，让高宫诚为过错方，尽快离婚。在东野笔下，虽然不是雪穗绑着那两人上的床，但她操纵人心就是大恶。
再比如雪穗的第二任丈夫筱冢康晴被雪穗吸引想和她结婚，筱冢一成在大学时期就觉得雪穗的眼睛里有刺，不是大家闺秀应该有的温和，一向见疑。虽然是他把堂兄筱冢康晴带到了雪穗面前，但堂兄要和这个在他眼里有野心的女人结婚，他马上雇了私家侦探今枝直巳调查她的秘密。在雪穗还没有任何行动之前，他已经认定她有罪，他为雪穗定下的罪名是觊觎了不属于她那个阶层的东西。他在追求江利子时早有女友，在江利子躲避他时也没有深问，但当他看到丧母后的雪穗表露出的哀婉时还是动了心，把手放在了未来堂嫂的肩头。可见在他的价值体系里，雪穗只是不够资格，他可以俯就，雪穗不能高攀。
筱冢康晴和雪穗再婚后非常幸福，十分满足。在筱冢一成——不是，是东野眼里，好男人万万不能被恶女蒙蔽，他为了体现雪穗的恶，就一定要写男人的弱，但又要怜惜男人的弱，替好男人不值，便让筱冢一姓分出两个男人来，一个享受雪穗谦恭虚假的爱，一个誓要揭穿恶女雪穗的假面具。东野你这么双标这么纠结，累不累？
桐原亮司犯下的杀人罪有三起：杀死父亲桐原洋介、杀死当铺伙计松浦勇、杀死私家侦探今枝直巳。桐原洋介强暴幼女多年罪该万死、松浦勇侵占主母勒索亮司，那是恶人遇上更狠的人、今枝直巳则是筱冢一成派去的。若不是筱冢一成，今枝直巳与雪穗和亮司都不会发生关系。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行业特征注定他们会犯罪，刺探别人秘密不是什么体面的好活儿。
《白夜行》这本书的设定是不错，两个人的共生关系写得别出心裁，东野从1997-1999年连载完成，2006年拍成11集的电视剧，唐泽雪穗由绫濑遥出演，这个版本居然在当年拿了几个奖我也是看不懂。编剧森下佳子是吃错药了吗？这是推理小说呀，看的就是悬念呀，森下佳子改编的版本居然是亮司的第一人称旁白，犯罪心理就那么念出来，让亮司用剪纸剪出小人儿把犯罪过程先演练一遍（日本人真是太喜欢卡通人了，连排练犯罪都要用纸片人演示给观众看，像一本说明书），实施犯罪时再旁白念一遍，跟着让雪穗哭诉一遍。
最后一幕亮司用剪纸的剪刀捅死了自己，居然让雪穗去警察局又去讲一遍，从十一岁那年讲起。这是雪穗？这是从来都隐藏自己真实情感的雪穗？这是不动声色就能操纵男人的雪穗？编剧是多有怕观众看不懂啊。
东野看了要打人吧？老子写的推理，你们整的啥玩意儿?整本书里唯一带了点感情的句子是最后一句：
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绫濑遥版的倒好，她是没有回头，但她去警察局里念台词去了。这个版本最滑稽的地方是栗原典子居然生下了亮司的孩子，圣女与恶女的对照，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
五年后2011年日本又把这个故事拍成了电影，唐泽雪穗由堀北真希出演。如果说绫濑遥的雪穗是眼泪鼻涕一起流，七情上面，那堀北真希的雪穗就是面瘫。这个版本的亮司引得了最多的同情，黑暗中爬行在废弃大楼通风管道里瘦削苍白少年，就该是这个模样。电影版与原著最大的不同是干净利落，把那些多余的对话和旁白都删掉，多线人物也斫去，只保留了最主要的几组人物关系，可以把这个版本看成是东野原著的省略导读版，简明扼要，但多了警探笹垣润三对亮司的心痛。
绫濑遥版的雪穗在少女时期受到的侮辱在电视剧里还有所表现，堀北真希的雪穗就真的只剩下恶女的形象。在电影叙事里，就看到雪穗为了向上爬，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高中时的藤村都子、大学时的川岛江利子、结婚后筱冢美佳，都一再遭遇亮司的毒手，电影中除了看到雪穗踩着女性的身体走出自己的路，看不到别的内容。雪穗在黑化的道路上无往不利，恶女做到这个程度，还能脱罪，也不知道是赞美还是谴责。
但这部电影也有亮点，原著中亮司和雪穗是用传呼机和公用电话联络，在电影中，是亮司用镜子反光，雪穗用长管玻璃和玻璃珠子串成手链，编出摩斯密码，这个设计非常巧妙也更动人，更加体现出亮司是雪穗生命中唯一的光。
绫濑遥版电视剧《白夜行》豆瓣评分8.4，堀北真希版的电影《白夜行》豆瓣评分6.9。在这两部日本本土的一剧一片之间，韩国买下版权拍了电影，孙艺珍出演雪穗，豆瓣评分7.0。
韩影版是2009年11月19日上映，这一年的孙艺珍27岁，美到了极致。《白夜行》一书，韩国不翻拍则罢，若要翻拍，唐泽雪穗一角，除了孙艺珍，不作第二人想。从年龄到外形再到气质和演技，当时的韩国女星，没有人比她更合适。有演技的没她漂亮，或者年龄偏大；有容貌的，还是没她漂亮，更别提演技。
比起孙艺珍的唐泽雪穗，绫濑遥的唐泽雪穗自始至终是个装扮成大人的高中女生，堀北真希的唐泽雪穗是假模假式的木头人。孙艺珍的唐泽雪穗，她微笑，冰雪消融，春风拂面；她蹙眉，渊冰三尺，寒冷彻骨。她强言欢笑时美到人目眩神迷，狠毒时丑到面目狰狞。她的伤痛、她的酸楚、她的冷血自私，都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孙艺珍的唐泽雪穗，是一个复杂到爱不能爱、恨不忍恨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平生际遇，如果对她毫不怜惜，属于没有良知，如果同情太过，又于法不容。这样一个让人爱恨交织的角色被她演得入骨三分，只能惊叹她挖掘角色内心的深度，和表现人物内心挣扎的细微神情。看完孙艺珍版的《白夜行》，可以说雪穗是个恶女，但不得不承认孙艺珍是真正的好演员。
这一版演桐原亮司的是高修，“仙女”这个称呼就是从高修那里来的，他在见到出演雪穗的孙艺珍后说，美得像仙女一样。自此孙艺珍便了“孙仙”的雅号。
韩版的《白夜行》编剧是两个人：朴妍善、朴信宇。朴妍善还是《恋爱时代》的编剧，这是和孙艺珍第二次合作了，朴信宇即此片的导演，还是延续了韩国电影导演即编剧的特色。韩版的改编很大，雪穗作的恶减小，着重刻画的是她的内心感受。在情节和出场人物上都做了改动，在人名方面，唐泽雪穗改为柳美皓，桐原亮司改为金有汉，警探笹垣润三改为韩东秀，筱冢一成和筱冢康晴合并成一个人，改名承佑，没有提姓什么，身份为财阀。筱冢一成雇佣的私家侦探今枝直巳改为女性，名字叫西恩。
因勒索亮司而被杀的松浦勇改为江载斗。美皓初中、高中以及前夫高宫诚的戏份全部删除。又给韩东秀加了戏，十四年前他在侦查这起案子时为了探看通道，不慎让儿子摔死在垂直的通风井里，这让他孜孜不倦地追捕凶手有了感情寄托。这个改动显然影响了日影版。
另外新增加了一个情节，柳美皓为了取信承佑，自导自演了一出车祸，同生共死后美皓说出被收养和改名的往事，承佑疑虑消失，和美皓结婚。
美皓那么执著地要和承佑结婚，承佑问过她为什么爱他，美皓说因为你有钱？承佑说说实话，我喜欢这一点。你需要多少钱？美皓回答说足够保护我，足够使我不再受到伤害。这话承佑未必会信，但确实是美皓的真心话。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诉讼期限即将失效，美皓一直是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怕得要死，她永远是那个受过伤害的幼女，本能的不相信任何人，世间唯一能够和她相知的，只有金有汉。
另一场戏是承佑的女儿英恩讨厌美皓，在把美皓的过去写在教室黑板上。美皓为了收伏英恩，用上了原著中的老方法，让有汉去伤害英恩。有汉不肯，和美皓在雨中马路上对质，痛苦地问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加这一场戏的目的是为了体现金有汉的痛苦与美皓的冷酷，但却把两人从不对面讲话的隐性牵绊与渴望焦灼降低了。
电影中有两场性爱场景备受争议，一处是电影一开始美皓和承佑的，孙艺珍以背部全裸出场，另一处是美皓设计的车祸发生的同时，高修和同居女友激情大尺度出演。这两场背景音乐都采用的柴可夫斯基芭蕾舞曲《天鹅湖》，结合东野的原著，就知道对美皓和有汉而言，每一次性爱都是受难，音乐越哀婉，受的苦难越深，音乐越深沉，受的苦难越重。对音乐的理解越深刻，越能体会两人的痛苦深入骨髓。只有到最后，天上地下的两个少年再见，美皓的随身听里播放出《天鹅湖》的音乐，有汉的拍立得里摄下两人的笑容，才恍然两人原来也有过好时光。
孙艺珍的《白夜行》在未上映前话题度很高，上映之后票房很差，损益点176万，票房95万。为什么会这样，我在看过之后分析，是孙艺珍演的柳美皓太美了，她的美丽和魅惑让人不寒而栗，与她狭路相逢的人，不敢与她对视，只能避其锋芒。柳美皓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时时拷问着观众，一般人的道德观念非白即黑，但对柳美皓的遭遇……观众无法直视内心，拿不出答案，只好说我不看了还不行吗？没那么高的智慧判断不了你的曲直，你的存在就是伤害本身。假装不存在还比较简单。
就像原著中的藤村都子一样，她的行为对她来说毫无利益可言，伤害雪穗并不能让她得到直接的好处，但她下意识会这么去做，只是因为雪穗的美丽与光芒刺痛了她。伤害被伤害过的人几乎没有成本，只要散布流言就行，对伤害者来说，欣赏她人的痛苦就是最佳娱乐方式，对受伤害者来说，是又一次被凌迟。在原著中筱冢一成曾经想过为什么觉得唐泽雪穗不是大家闺秀，是他认为雪穗的眼睛里有刺，他认为刺痛他的这个眼神是卑劣与下流，那不过是筱冢一成的看法，在藤村都子的心里，那才是真的有藏都不屑于去藏的卑劣与下流。筱冢一成的看法不过是东野的想法，读者看名家作品，需要有一个祛魅的过程，不必把作者的想法奉为圭臬，在他们写下的文字后面，有他们深深的思想烙印，藏都藏不住。
美皓的M&Y服装店开幕，警察韩东秀知道有汉必定在美皓周围，带了警察来抓捕。有汉用当年杀死父亲的那把剪刀刺进自己的胸膛，从楼顶上摔下，落在美皓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