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12-22

不要碰我:禁身接觸（Nu mă atinge-mă，2018）

1、囚徒也有害怕自由到來的一天，還記得刺激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1994）中年老出獄的瑞德嗎？自由的取得，其實是一段恐怖的心理過程，尤其，當個體沒有嘗過或忘記自由的滋味。人本心理學家佛洛姆用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1941）一書來闡述人們為什麼會放棄自由，因為自由之獲得如同人類驅逐出伊甸園，是走上一條充滿危險而毫無安全保障可言的路途。
2、自由不是權利的爭取和捍衛，也不是一種恣意妄為而淪為動物層次的縱慾與失喪狀態，這兩項，是今天西方談論自由的重心。可是，禁身接觸（Nu mă atinge-mă，2018）故事線與主人公另闢蹊徑，不朝這兩面發展。這是一部沒有羅馬尼亞特色或任何地方地域性特質的電影，連人物發音都是英文，這是導演希望電影達到一種普遍性的高度，談人的處境。
3、在故事開始，女主角包裹得非常嚴實，就像一個老學究，看似非常正常且健全，但她說她內心有90%封閉禁錮起來，不想被窺視，以及，她如何誤以為十八歲後自由將從天而降；在故事的結尾，她能甩開一切限制，全身赤裸，並且和宇宙的節奏合拍，再無恐懼，一任自在。故事運動與行進有著異常嚴謹的清晰脈絡，只是手法節約簡練：從第一件事，女召男妓開始，到尋求一個精通古典樂的人妖作明鏡，最後心理諮商進行療程，完成一段自我的突圍。
4、人自由的最大限制是什麼？法律嗎，道德嗎，社會價值嗎，經濟形態嗎，還是個人成長經驗呢？在莊子逍遙遊裡，給出的答案是：身體，以及由身體（眼耳鼻舌身）而來形成的認知。莊子逍遙遊中談如何獲得自由與逍遙，其中的「正」，指的就是身體：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5、基督教聖經說「身體是靈魂的殿堂」，人的靈智和精神透過身體表現出來。可是反過來說，人也如同囚奴般受制於身體，身體要吃、要喝，或有了某種心理性表現，比如出現恐懼，我們都得馬上滿足，馬上安撫。因此，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身體是靈魂的牢籠」，人唯有脫開身體的牢籠，才能獲得自由，讓精神、靈魂、靈智全面發展。但是，真實的生命裡頭，人真能擺脫身體嗎？沒有身體，人還有所謂的生命可言嗎？李商隱說「只因身在情長在」，事實上，沒有身體，我們的生命無可駐足，生命的存在沒有這個身體也就不全，也無法具體了。我們該如何面對我們的身體呢？莊子說「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在這種狀態下，假如我們不再把身體當作或獲得自由的障礙，而進行轉化，把身體當作車子，搭乘這個來自天地而能乘載生命、靈魂、精神的身體，如此就超越限制，可以以此追求自由。電影中大量討論身體的目的在此，這是一部西方哲學走到如今，向東方取經的電影，尤其莊子思想在嬉皮時代起就震撼並影響西方整體思維與觀點。只提劇中一點：當畸形的格里特說起從前，覺得自己不過是被搬來搬去的腦袋，可是當第一次有了身體的歡愉，有了性經驗之後，他從身體中感覺到一種存在的自信。這是從身心的異化到身心的合一。很多人誤解電影講求的是正視欲望，而且又以性慾為中心，受佛洛依德力比多說法的影響，可是電影不停在這裡，早把這種貶斥身體價值的老派觀點甩在很遠的後方。身體不只是欲望的場域，不要誤把九竅當作真君，身體是邁向自由的憑據。
6、電影的次情節（男主角）不過是主情節（女主角）的變體，用來呼應並強化主情節。因此，對於這部電影，分析其中一個情節足以，避免造成錯亂與龐雜。
7、電影形式上之所以讓人不容易接受，主要是有意識的設計，包括導演與兩名工作人員不斷的打擾情節，包括刻意使畫面叩其兩端，同時呈現虛實、有無，包括人物口白脫離影像而獨自發展，包括選用畸形特殊人士、人妖、應召人員、色情行業等，一切無非是打破成心成見與既定的價值觀、干擾線性的思考方式，與分解扭轉慣常使用的結構性認知，導演從技術性上呼應自由之主題，給我們的一次震動、洗禮與體驗。
8、許多人說這是討論親密狀態，如果以親密說，就是停留在人際之中，同時，我們何必跟陌生人親密呢？這是比較狹隘也不通的說法。真要說，也不是用親密二字，應該用聯結。不過，故事人物活出的自由，不僅停留在人際的接觸上，更是在社會、宇宙中找到一個完全舒適而沒有分裂性思維的位置，是一種大自由。在女主角最後一次心理諮商，諮商師簡直是直接引用莊子齊物論的說法，來告訴女主角：你有些很明確的界限，不是嗎，可是若你不能說不，則你就永遠不能說是。莊子齊物論：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
意思就是，物一定有兩端，就像手掌有兩面，如果一個人一定要設下界線與防備，非從這一邊去看事情，單向度的出發，那麼就永遠看不到另一面，如此，就只是流於片面，而無法周全。如果你不能說「不」，你就永遠不能說「是」，因為，你從未瞭解過「不」，你所謂的「是」就是一偏之見；換句話說，如果能放下成見，才會有真的知見，然後獲得真的自由和解放。回過頭說，格里特告訴托馬斯，說克里斯蒂安和他兩個人也會有爭吵，也會有對立，可是，經過這種過程，他們才達到和諧。
9、什麼是和諧？電影開頭，導演說她想回到一種「前文字時代，一種夢境之中」，換句話說，想找回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文字是人歷史的開始，文字的特色就是具有排他性，當一件事情是A，他就絕對不是B，以示分別，當文字出現而人類的歷史開始，人就成為了「宇宙的棄嬰」，等同離開伊甸園，失去了與自然、宇宙的和諧。所以故事中的人物所要找的位置，不單純是家庭中、兩性關係中、社會中的位置，更是找到人在自然、宇宙中的位置。中庸：
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10、莊子養生主與應帝王中有幾段，用來描述這些畸形人物，尤其格里特和漢娜特別符合：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養生主）
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應帝王）
格里特與漢娜堪稱人之君子，他們非但是畸形，更是奇形，如此扭曲的身體，卻擁有清明無垢的內在，在人世間如此自在。他們畸於人而侔於天，從外形看過去，不同於人世間俗世的價值與觀點，人們覺得他們好可憐、好奇怪，可卻在宇宙的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失去平衡與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