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泰国电影《天才枪手》(台湾翻译为「模犯生」)叫好叫座,引起许多讨论。
故事剧情大致如下:
在一间升学率很高的高中,智力过人的琳,她通过帮巴和葛蕾丝等家境优渥的学生作弊,赚取金钱。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一次偶然意外下,另一位学霸班克察觉有人作弊,向学校检举。学校察觉此事后,琳被取消了全额奖学金。为了实现出国读书的梦想,琳铤而走险,答应了巴和葛蕾丝的委托,帮他们在申请国外大学的语言考试中作弊……
影片中讨论最多的人物,便是主角琳的机智和勇于和学校偏袒来自上流社会学生的作为,引起观众对于社会不公的共鸣。
还有一个广受讨论的人物,便是另一位成绩很好,后来黑化的学生班克。
班克这个角色的存在很重要,因为这个角色,才让《天才枪手》超越了多年前同样以作弊为题,获得高票房的日本电影《史上最大作弊战争》。
《史上最大作弊战争》除了花式作弊好看,其中一个吸引观众的点,就在于学生想要通过作弊对抗收贿的大学教授。
《史上最大作弊战争》电影中,学生们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冲突,故事的角色对立比较表面,男女主更多时间是在谈恋爱。
《天才枪手》,故事展现了更大的企图。他要谈的不只是教师和学生之间的权力不平等,还包括整个社会阶层的不平等。
然而,光是琳和巴、葛蕾丝,还不足以说明阶层之间不公平的严重程度,可是班克的出现,让这个严重程度一下子变得更显著。
有些人将巴、葛蕾丝和其他家境优渥的同学分为一组,他们为了通过考试,花得起比高价让琳帮忙作弊,琳光是帮忙这些人作弊,还做成一门上万泰铢的生意。
除此之外,这些学生的家庭往往属于社会的上层阶级,能够给孩子打造一条通往留学、就业的康庄大道。
另外一个群体就是琳和班克,属于必须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
其实这个区分是不够精细的,实际上琳和班克属于不同群体。
这也是为什么最后当班克选择继续靠作弊赚大钱的时候,琳想对班克在感情上示好,班克很讶异。
正如琳讶异于班克从一个会检举同学作弊,有正义感的学生,成了一位决定把作弊当成职业的投机分子。
电影中对琳的家庭背景描述得很充分,她在一个单亲家庭,父母离异。
父亲是位教师,家里虽然不能跟巴或葛蕾丝相比,好歹是个中产阶级。他们家里买得起钢琴,父亲也缴得起二十万泰铢的学校捐款,并且他们家还有一辆欧洲沃尔沃(Volvo)轿车。
并且每次琳的出现,她都穿着不同的T恤,显示她的家庭至少在基本生活开销之外,还是能够满足她相当的娱乐支出。
相反地,我们看看班克的处境,他也来自单亲家庭,可是他单亲的原因是父亲过世。整个家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也没有特别的技能,靠家里开的洗衣店过日子。
作为生财工具的洗衣机又坏了,貌似也没钱去修,只好靠母亲手洗。班克的母亲就在这样长期操劳下,手洗坏了,也驼背了。
电影中,班克出场,一成不变都是穿着制服,放学后还要穿着制服去帮忙给洗衣店工作。
有一个细节是班克和琳被学校派去参加益智节目,琳取笑班克说他的衣服上有食物的污渍。
这个污渍是班克刚刚吃饭沾上去的吗?
这是一个非常讽刺的桥段,很有可能家里开洗衣店的班克,他自己反而根本忙得没有时间洗衣服。
白天班克要上课,下课后只能利用工作之余的少许时间读书,母亲洗客人的衣服都来不及了,班克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这活生生就是马克思谈资本家与劳工,上层建筑与下层建筑的好例子。在富士康工作,生产iphone的工人,他们一个月的酬劳却连一支iphone也买不起。
班克和母亲就像富士康流水在线的工人,会拿衣服来洗衣店洗的,往往都不是便宜的衣服。
班克和母亲给顾客提供一件又一件干净的衣服,却没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洗好衣服,更没有钱帮买自己手上洗的那些名牌衣服。
所以琳跟班克,他们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正如琳和巴、葛蕾丝也是不同世界的人。
当琳拿班克当「自己人」,只能说明琳根本不了解班克,也不了解班克面临的生活困境。
社会学有个概念叫「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往往限制了我们看待他人的方式。好比琳有着所谓「中产阶级的性别体制」(middle-classgender regime)意识型态,他是用中产阶级的生活习惯和观念在看待班克。
琳根本没有真正喜欢过班克,顶多就是因为班克的成绩、智力,以及后来跳下来跟她一起作弊,产生了某种伙伴意识。
当班克被打个半死,琳还是通过朋友才知道,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可能对对方发生好几天的意外一无所知。
更甭提如果真的喜欢班克,却又诱惑班克,让他成为同流合污的同党,冒着被学校开除,升学通道被彻底关闭的风险。
说到底,琳是从她中产阶级的生活,觊觎着巴和葛蕾丝的上流社会生活,她的视线一直都注目着那些华丽、炫目的事物,根本没有真正放在班克身上。
琳再怎么样还有个在观念、经济上挺她的父亲。不能出国,退而求其次还能读个国内大学。
这些都是班克所没有的,而且他是被琳、巴和葛蕾丝等人一点点剥夺的。
当琳接受葛蕾丝的邀请,一起去五星级酒店游泳,当服务员推来美酒佳肴,琳看得眼睛都直了。
当琳受到葛蕾丝和巴的邀请,她刚开始拒绝,但不是因为道德因素,而是因为技术上不可行。等到她想出钢琴指法这一招,她马上改变态度,和巴等人合作,甚至把「钢琴课」越开越大。
后来当葛蕾丝和巴再次提出邀请,要琳帮忙在国际语言考试作弊,同样的模式又发生了一次。
原本琳一副义正严词的拒绝,可一旦他发现可以钻时差的漏洞,她马上改变态度,用她的智力架构出整个计划,还要巴和葛蕾丝去拉客,她哪里像被害者?
如果用电影《教父》的角度来说,琳根本是黑手党家族的幕僚,不是那些帮忙开车、打架,冲在第一线,死得最快的小弟。
说穿了,琳是位机会主义者,试着从中产阶级爬到上流社会。
最后考试作弊的高潮戏,是上、中、下阶层组成的博奕,就像把琳、班克、巴和葛蕾丝放在同一个牌桌打扑克。
表面上,他们三个人乍看胜率差不多,实际上他们手上的筹码差太多了,这使得班克根本不可能下大注,能够使用的手法相对也比较少,也必须要打得保守。
学校里的平等,只是假象,实际上学生家庭社经地位,很大程度决定了他们在牌桌上的输赢。
更何况,有钱的参赛者还能买通其他参赛者,甚至裁判,你要那些口袋没多少钱的赌客怎么赢?
这就是高考的现实情况,泰国在2003年,也开始采取如台湾高考一般的甄选、申请入学制度。
这种制度本意是要打破联考的全科考试,让更多不同属性与专长的学生,可以适性选择他们的未来。伴随广设大学的政策,乍看更多中下阶层的孩子进入大学,实际上阶级流动还是有限。
这是为什么呢?学者Rafteryand Hout在90年代提出「极力维续不平等」理论(MaximallyMaintained Inequality, MMI)教育理论。
这个理论的核心概念,如台大社会学博士张宜君的解释,阶级之间的教育机会不平等,不会因为教育扩张就立即下降,而是在完全满足优势阶级的升学需求之后才会缓和。
简单解释,就像草原上的捕猎场景,在狮子吃饱之前,其他鬣狗、秃鹰之类的肉食动物,你们只能看着。等狮子吃饱了,才能过来吃狮子剩下的残羹。
这些狮子就是掌握政治、经济的上流社会人士,如美国,前百分之三的人掌握了百分之七十的资源。
鬣狗、秃鹰之类的肉食动物,他们是中产阶级,分食剩下不到百分之三十的肉。
班克之类连中产阶级都称不上的动物,他们能吃到一点骨头就不错了。
所以狮子不了解为什么鬣狗没吃饱,鬣狗也不了解为什么还有动物陷入饥饿。
还原到现实社会,美国布鲁金斯研究所(BrookingsInstitution)发现,出生贫穷的大学毕业生,他们初入社会的平均收入大概是家境好的毕业生的2/3。到了职业生涯中期,前者的收入缩水至后者的一半。
因为贫困家庭的大学毕业生,往往必须分心,拿出收入养育其他家庭成员。
而家境好的毕业生,他们的工作收入使用更宽松,可以用于社交、旅游、自我成长等项目,等于不断的在增长他们的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
当社会现实的贫富差距不断拉大,靠高考改变阶级分化的机会相对更小,因为比起过去,更多资源掌握在更少的人手上,多数人都是来替他们打工的。
阶级之间的差异,就像琳、班克和巴等人之间的差异,那不只是金钱的差异,还包括观念上的差异。这些差异注定他们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促使班克成了他们之中改变最大的人。
法国社会学者布尔迪厄(PierreBourdieu)就所谓「资本」,从纯粹经济上的概念,进一步拓展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
其中,「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建立在「经济资本」的基础上。
就举巴跟葛蕾丝为例,他们家境殷实,有充足的经济资本可以出国留学,非但不需要奖学金,还能过着优渥的日子。
当他们和巴的父母吃饭,他们选了一间高级餐厅,巴的父亲还叫儿子去挑一款红酒。巴的母亲则提到给巴找了好多好贵的老师,只是效果不佳。另外巴还提到,只要他考试及格,父亲就会买跑车给他。
有钱,就是拥有更多的经济资源,也就是经济资本。
有社会地位,好比人脉等,等于拥有社会资本。
有一套属于上流社会的文化认知,并占据参与其中的门票,知道游戏规则,这就是文化资本。
而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没有钱很难得到入场券。好比要学小提琴,稍微好点的琴动辄就要十几万人民币。找个大学老师来给孩子上家教,一次五、六百人民币稀松平常。
我记得大学的时候为了写论文,访问过一位音乐系、留德的副教授,她一堂私人课,钟点要3500台币(相当于七百多块人民币)。
我问她为什么这个价格怎么来的,她说:「在她回国之前,市场就是这个价了。要是开得低了,人家反而会觉得妳可能档次不够。」
从副教授的说词,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价码,其实就是一条无形的阶级界线,你拿不出足够的钱,要获得相应的文化资本,根本不可能。
早在2000年之前,美国就已经有很明确的研究报告,而这个报告在过去十几年不断的被验证:决定一个孩子未来成就的最大因素,就是「家庭社经地位」,其中包括前面提到的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
回头来说,班克根本没有这些资源去跟巴、葛蕾丝和琳在牌桌上能下的注,他本来唯一翻身的机会是留学生奖学金考试。
随着巴利用下三滥的手段,找人痛殴他,使他无法参加考试,他基本连下注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之后什么给班克一个机会,让他参与作弊,这根本就像是要一个本来不想当土匪的农民,土匪把他农具砸了、农作物烧了,然后再假惺惺的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跟着自己干土匪,还觉得自己是在拯救这位农民。
所谓的拯救,其实是暴力,更是一种虐待。
如法国精神分析学家伊里戈扬(Marie-France Hirigoyen)在《冷暴力》中所言,「施虐者的目标是不计手段取得或维持权力,要不就是掩饰自己的无能。为达目的,他一定要铲除碍事者或看穿他的人。」
巴和葛蕾丝,他们用金钱,以及对班克的暴力维持他们的社会阶级,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上流社会的面具。
检讨班克黑化,就像检讨强暴案中的受害者,指责他衣服穿得太性感,才会遭受强暴。
班克,就是那位被虐者。而琳做为施虐者的帮凶,如何要班克拿她当朋友,甚至谈恋爱。
班克最后要琳跟他一起搞作弊事业,她的灵感来自琳,手法和狠劲来自巴,这一切不过是从这些「老师」身上学到的技艺。
他唯一翻身的机会,就是要比这些人更狠,就像在牌桌上偷鸡,否则他根本无法跨越阶级的障碍。
更何况他是怎么被打入失去一切的处境?他为何要对伤害自己的人施以怜悯?
随着经济发展,社会上戴着「中产阶级眼镜」的人越来越多,这是阶级分化中,除了金钱以外,更令人沉痛得打击。
人际之间的不理解,怪罪那些得不到资源的人不成功是因为不够努力。
这种言论,有些就来自于老师,来自某些口口声声说要帮助下层人民的社工或慈善家。
听到这种言论,他们会把这些老师、社工和慈善家当成朋友吗?当成来拯救他们的人吗?还是他们会在这个过程中,被那些「高尚」的人们诱发出更多的羞耻心,以及对社会不公的认识呢?
最后我想讲一个例子,有次一个偏乡教育的论坛,与会的老师谈到一个故事。
在他投入偏乡教育早期,曾经带过大学生上山教孩子。
刚开始孩子们都很高兴,但两、三年之后,偏乡的孩子见到这些大哥哥、大姊姊,再也没有当初的热情。
这时,有些人觉得是那些偏乡的孩子拿免费资源惯了,胃口大了。
老师实际访谈后发现,这些孩子之所以不再热情,在于那些大学生寒、暑假,可能人生中就来那么一次。
他们干完了,忍受几天没有网络、生活不便,甚至连冲水马桶都没有的生活,带走一堆满怀爱心、理想的照片,发在朋友圈,跟大家宣示他们的爱心,好像他们真得理解了这些孩子们生活的苦处。
对孩子来说,他们只是见到一批又一批的大哥哥、大姊姊来了,又走了。那些说好会再来看他们的大哥哥、大姊姊,根本是少数人。
最终,那些大学生口中的爱心,到头来只是徒增分离与抛弃的创伤。
老师把故事说完,现场许多跃跃欲试的大学生都沉默了。
看完《天才枪手》,我也沉默了,我想起某些口口声声说很懂我的人,他们不懂,不懂我为什么不领情。
其实就像家族治疗心理师安德森(HarleneAnderson)在《合作取向治疗》中说的,决定咨询成败的关键,就在于「来谈者是否被咨询师认真对待,并视为有用。」
有些人根本没有认真看我、理解我,却说他们想帮助我。
那么在他们说要帮我的同时,他们已经有了对我的想象,想象我是多么的需要帮助。
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就像琳对班克,她口中的正义再多,也无法掩饰手上所行的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