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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发现,是枝裕和竟然还拍过一部电视剧,叫《回我的家》。
依旧是家庭生活的细碎与庸常,由于不受制于篇幅,他把故事讲得更加细腻和从容,清水无痕,甚而令人耐不住性子。真看下去,你就发现这部剧里有他几乎所有的电影。只是在这一次,是枝裕和把它们提炼地更为通俗。他确定无疑又满怀温柔地对观众指出:别挣扎了,人生,是注定要后悔的。

《回我的家》开始于窝囊的中年男良多(阿部宽饰)接到父亲病倒的消息。他赶回老家,发现向来与自己沟通极少的父亲有一段秘密往事。父亲少时曾和青梅竹马的恋人还有好哥们一起到森林里去找戴帽子的精灵小人“库那”,相信他们是可以联通生死的神仙。良多讶异于父亲对这个天真得近乎可笑的传说如此执念,同时却不由自主、半信半疑地加入了寻觅之旅。
是枝裕和对“死亡”有多执念,对活着的描绘就有多生机盎然。森林小人儿“库那”的设置,以其“联通生死”的魔力,承载了这两个互相定义的概念,它像一把细小而锋利的手术刀,剖析着登场的每一个人物。
良多的父亲因为没能与初恋情人相守,终生心有不甘;他的老哥们当年横刀夺爱总觉有愧于兄弟,又因在妻子病重时表现软弱而一直无法得到女儿的谅解;还有良多的小女儿,对溺亡的小伙伴难以忘怀,想了许多古灵精怪的法子避免老师撤掉好友在班上的座位。
“库那”的存在就是对无可挽回的挽回,对不能回头的短暂回眸。这些戴着红色尖顶小帽子、只有手指那么大的小人儿们,牵动了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后悔”。
医院里,良多面对着病床上昏迷的那具干枯而苍老的身体,感觉陌生而无措。大喇喇的护士小姐提议家属讲些什么来“唤醒”病人,任性泼辣的姐姐和神神叨叨的母亲都张口就来,连不靠谱的姐夫都能跟着起哄,只有良多尴尬地讲不出什么。这种失语跟他面对妻子要求他和女儿谈心的时候表现得如出一辙。
看清原来自己就是想要逃离的东西本身,残忍又令人踏实。它终于不再是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变得如影随形。换言之,当你看不清自己真正要摆脱的是什么的时候,断无自由的可能。
因而对于良多,“库那”成为了联结他与父亲、他与女儿的桥梁。他开始频繁梦见沙发底下藏着的红帽子小人儿,在半梦半醒之间不自觉地去努力了解父亲——这个他一生没有亲近和懂得过的男人。又不自知地去为女儿圆梦,竭力保护她对库那的希冀。


是枝裕和从不讳言,他与自己的父亲“十分有距离感”。甚至曾说,如果没有交流,那么所谓亲人,也不过是有血缘的陌生人。这就不奇怪他的每一部作品里,几乎都有一个“缺席”的父亲。他们有时压根全程不会登场(《海街日记》《比海更深》),有时威严而不可亲(《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有时吊儿郎当缺乏责任心(《奇迹》),甚至有时干脆只是以一个概念而存在(《无人知晓》)。
缺席之所以值得被书写,因为它是一种持续的匮乏,不会因为时间而消退,只会越扎越深。这种父子关系,是终其一生的大规模相爱相杀。而表面上,人往往抵死表现得毫不在意,甚而针锋相对,用全副武装来抵抗那种无法剥落的“被遗弃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就是被自己身上的不安全感所定义的。
良多认为作为公司社长的父亲看不上做俗气巧克力广告的自己,从未以他为荣。所以成年以后选择主动远离父亲,似乎这样就逃离了他的评价体系。这个木讷的“傻大个儿”(剧中一直被姐姐如此吐槽)在职场和家庭中都不爱做决策,磨叽又窝囊。被女儿吐槽,听到下属背后不敬的议论,也能安之若素。

从得到父亲病倒的消息到父亲短暂清醒以至最终离世,良多都没有太多情绪的起伏,他似乎在一切画面里都是笨拙的、格格不入的。而正是他想让自己呈现出“毫不在意”的努力过了头,才显出一种好笑的拙劣。对于父亲往事的追寻,彻底出卖了他不自知的心绪:不管你长到身高几何,年岁多大,是不是自己都做了父母,内心都还是住着一个渴望得到父亲肯定的小孩子。在经年累月的“武装”中,你试图忽视那小孩的存在,选择以遗弃来对待遗弃,以疏远来医治疏远。而这一切都不过是越描越黑地确认着那个小孩的存在。


葬礼期间,守夜的良多发现棺木中的父亲嘴巴张开了,于是想拿东西抵住他的下巴使之合拢。他的手碰触到父亲的刹那,如遭电击。
父亲刮过的脸颊又生出了新的胡茬,仿佛他的身体还未接受到死亡的讯号。指尖胡茬的触感,骤然间激活了一个多年前的画面:孩童的他被父亲抱在膝盖上,电视里正放滑雪比赛。他嬉笑着,高举双手摩挲着父亲的脸颊。父亲也不恼,任由他揉搓自己胡子丛生的下巴,还用双手扶住他嫩而胖的小腿……
毫无预兆地,这个仿佛从没悲喜的傻大个儿忽然蹲下身子,失声痛哭。将近2米的身高似乎要缩回那个小男孩的身体,渴望着父亲的亲昵。
他扶着棺材说,要是多跟你聊聊就好了,后悔啊。
这个轰然崩溃的情节据说出自导演真实的人生体验。对于“遥远”的父亲,为什么会记得那样一个瞬间?我想大概是因为,那是一生隔着千山万水的父子间距离最近的一刻。尽管自己也未必知道,但那个瞬间定义了“父亲”二字。这样痛心的发现,对父子二人都是始料不及的吧。

是枝裕和不厌其烦讲同一个故事,又不尽然。故事的边界每次都有所变化,在探讨家庭、亲情关系的时候,最终都指向一个所谓成年人在不同阶段的自我认知。世间许多事情,因为有父母“挡”在前面,往往不那么切近或真实。比如死亡,比如教育,又如为人父母。人往往不是“过了”日子,而总是被“日子”过了之后,才幡然醒悟。
导演早期的电影《下一站,天国》,正是设定在“死后的记忆”这样一个极致概念下:往生的人们来到中转站选择一段活着的记忆,然后只带着这段记忆去天堂。结果,有人义无反顾,有人左右为难,有人选择止步,有人绝尘而去。你望向一个人的背影,或也承载着另一个人深情的目光。这种隐喻在他的其他影片中一次次被具象化。
所以,后悔大概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几乎宿命般地无可避免,却比任何其他感受都能更有力地提醒我们,自己在爱和被爱。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人真的爱着另一个人,不管他的表达如何拙劣和吝啬,早早晚晚会被感知的。只是相较于逻辑和理性,人心自有其道。你永远无法把控或预知对方如何感知你的心,即便你们共同走过一生,回忆还是不尽相同。人心自会去选择他愿意记住的东西,这是终极罗生门。
因为寻找库那,良多和女儿的关系不易察觉地亲近了许多。祖父葬礼结束后的夜晚,小女孩对爸爸说,我看到了库那。爸爸说,是呢。穿上外套,回家咯。
你很难再去区分三代之间的关系,已经离去的父亲似乎是无法弥补的后悔,他却以兜兜转转的方式拉近了儿子和孙女的关系。 或者这样说,能够产生后悔的关系,是可以在其中一方缺席的情况下继续发展和改善的。你可以坐下来,直视那个无助的儿时自己,甚至伸出手,轻拍他的肩膀。和那桩无可挽回的“后悔”,达成某种跨越时空的默契。
故事的结尾,良多半夜着凉,太太(山口智子饰)给他做了一碗暖身浓汤,浓汤之上飘着一片小小的红色三角,就像库那的帽子那样。良多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开始不顾烫嘴地大口喝汤。
人生无非就是在试图看清自己、解开纠结的路上,伴随命定的伤痛、缺憾和不安全感,无可奈何地走着。如果我们能足够笨地坚持下去,也没准可以带着后悔,遇见不接受辩驳的明朗和美好,然后,被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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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我的家ゴーイング マイ ホーム(2012)

又名:归乡 / 返乡 / Going My Home

主演:阿部宽 山口智子 宫崎葵 安田显 新井浩文 バカリズム 莳田 

导演:是枝裕和 编剧:是枝裕和 Hirokazu Koree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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