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塔•G拖着行李箱,一袭黑衣游荡在大街上,因为臂膀酸痛而不时交换着提箱子的手。她以世界为家,在城市的河边洗净脸庞的疲惫,着上不甚温暖的行装。巨型飞鸟自苍白的天空掠过,她失神望着那尾翼的痕迹,却无法随之飞往别处的人生。好像每一个时代都会残余的不美青春期,安妮塔的眼睛看不到神采,嘴角鲜有笑意,在茫茫的草野上,无人能识她的脸,仅有呼啸而过的列车,在车窗里将她偶记为转瞬而逝的风景。

■ 青年,电影,革命
在“奥伯豪森宣言”之后的三年里,当初朝气蓬勃宣布着“我们要与传统电影决裂,创造新的德国电影”的26位年轻人,却苦于资金的缺乏而一筹莫展,直至1965年,亚历山大•克鲁格——这位后来被影史铭记为德国新电影领袖的旗手人物,争取到政府资助,成立了“青年德国电影管理委员会”,设立青年电影资金用来帮助年轻导演拍摄自己的作品。随后的三年,德国新电影迎来了第一次短暂的春天,20部不甚完美却充满生机的电影给当时逃避现实,艺术贫乏的德国影坛带来一抹亮色。
战后亟待重建的德国,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迈入了一个经济腾飞的历史性阶段,这个在经济学家看来生气勃勃的奇迹年代,在克鲁格心中,却是一段“黑暗而令人窒息”的时期,对纳粹历史讳莫如深的西德社会,刻意逃避政治,纯粹追求着经济和物质重建,人民于废墟之上试图遗忘昨日的一切,但战争的挫伤却如黑云蔓顶般时刻笼罩。电影院里流行的类型尽是对田园风情情绪化的描述,廉价的泪水拂过脸庞,留下一瞬的表层波动,歌舞升平的笑声充斥观者的耳膜。而此时,英国的“自由电影”运动如火如荼,法国的《电影手册》小子们更是以潮水之势奏响了划时代的新浪潮之声。“旧的电影已经死亡,我们需要变革”这句充满魔力的宣示不仅在彼时德国青年电影人的心中生根发芽,更让我们记起:青年,电影,革命,这将是我们始终热爱的三个词语。
1958年,克鲁格以见习导演的身份参与了德国著名导演弗里兹•朗《印度墓碑》一片的拍摄,在片场的间隙他不停地写故事,后来以《履历》为题,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1966年,克鲁格将这本小说集里的《安妮塔•G》改编为德国新电影的奠基之作《昨日女孩》,并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捧回了21年未曾降临德国的银狮奖。
而今回首看来,这些象征着德国电影久旱逢春的作品,并不同于法国新浪潮电影,沉重历史的尾随和审慎的民族性格,仿佛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它与政治及现实的密切联系,它在节奏和气质上是凝郁沉滞的,而非法兰西式的轻松浪漫生活情调。这些电影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白日幻梦,反映的生活状态矛盾不已,就如同这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面对横亘在眼前的巨大现实,在内心燃着微弱的希望,却不知这希望指向的出路在何方。

■ 青春期不美
一位出生于莱比锡的22岁女孩安妮塔•G,以东德和犹太移民的双重身份来到西德追求更好的生活,却无法在这个逐步迈向“更好的明天”的社会中得以生存。她想要能负担基本生活的工作,却因为一次盗窃而变得不可原谅;她想进一步学习,却因东德学历不予承认而被拒之门外;她想拥有一个落脚之地,却因缴不起房租而不断被房东驱赶;就连爱情,也依附着情色和交易,变得脆弱不堪。有一个年轻学生,听她说卡普政变,一起抽烟和听音乐,却与她一样囊中羞涩。有一个已婚公务员,带她看驯狗演练,给了她丰裕的物质,最后用100马克打发了她。
影片中两组截然分明的对比仍让人倍感心凉,其一是战后的德国,随处可见冉冉而起的新兴工程,而安妮塔却像那些面临拆毁的旧建筑般不合时宜。其二是闪烁在影片中的默片式章节字幕,提供着诸如“开始一段新生活”,“让我们充满信心”,“我知道有一天会出现奇迹”这样乐观的讯息,却随着安妮塔的前路越来越窄,暴露出谎言的戏谑本质,匆匆落下帷幕。
在这个教育发达,法制规范,经济富足的世界,一切仿佛新生般闪耀着希望之光。安妮塔的人生却过早地暂停在22岁。她的故事的开始是秩序严谨的法庭,终点是冰凉的收容所,产下死婴的瞬间失控之后,面对的仍是环绕四面的迷墙。这灰暗的迷墙难于坍塌,却将她与周遭的世界暂时隔离开来,让心灵在孤寂中尚且得到一份宁静。

■ 盲目的爱情
《昨日女孩》作为克鲁格的长片处女作,已初步呈现出其电影的基本特征,如逻辑和情节的淡化,纪录片段和虚拟影像的间杂,由旁白和默片式字幕组织影片等等。毫无疑问,克鲁格在思想和形式上始终是富于前瞻性和独到性的,不妨以《昨日女孩》中驯狗演练这一情节为例,驯化这一主题在其之后的电影《马戏院帐篷顶上的艺人》中再次出现。克鲁格曾表示,艺术有两种特性,一种是驯化,是以强迫的态度来促使转变;一种是培植,这是他的理想。在这一方面,克鲁格或许可以称得上与其导师——“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特奥尔多•阿多诺有相似之处,强调电影应该承担的理性思考责任。阿多诺对文化工业呈批判态度,认为正是谎言、文化工业和意识形态三者的勾结,形成了强制力量,带来三种消极的社会功能:操纵、欺骗和辩护。而电影业更是这一强制力的突出表现。由电影挟带的含糊的意识形态有计划地复制了现存的社会秩序,加强了“世界本应如此”且不可改变的观念,沉浸在情节编排中的观众往往由此失去独立判断的能力,模糊电影与生活之间的区别,造成了一个人民面对不合理的社会却无力反抗的历史局面。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要求观者的积极介入和推翻旧的电影语法才显得尤为必要,正如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所言,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性格细腻的角色人物,营造幻境的布景虽能引起观众的共鸣,却使观众只能成为被动的接受者,并不能对所见所闻进行思考,留下的只有幼稚的泪水和愚昧的笑声,决不会采取积极行动去改造现实。这也形成了克鲁格电影中情节线索极为细弱,叙事常常被旁枝末节打断,采用跳跃式而摒弃了线性叙述结构,配乐有时与画面事件格格不入,同时默片式的字幕导致影像流的断裂,人物对白的碎片化甚至近似嘈杂争吵带来观影的间离性(如《昨日女孩》中关于宗教的争论和自说自话),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臆想片段造成了直接的破坏性效果(如《昨日女孩》中将手踩压流血的镜头,对观者心理而言是一种极大的冒犯)等风格特点。大概对电影而言,克鲁格始终是一名肩扛着质疑权威的旗帜,意志坚定的解构主义者,他着意于拆解旧有话语,建立新的意义。而只有打破强制性的因果逻辑和既定意义,解除一切固有经验,才能突破话语桎梏,得到全新的世界图景,建立一个打破了银幕幻觉,开放自足的电影语境。
作为法国新浪潮导演让‐吕克•戈达尔在德国的忠实影迷,亦可见戈达尔对克鲁格的影响,如《昨日女孩》中非职业演员的运用,手持摄影和跳跃性剪辑,穿插骑兵木偶动画的荒谬效果,新闻静照的政治指涉等等。克鲁格曾以《盲目的爱情》为题,与戈达尔展开了一场有趣的对谈。戈达尔说,在目睹电影之前已经爱上电影,电影之于他,一如盲目的爱情。也许对克鲁格而言,电影亦如盲目的爱情,正因盲目,才会在多年的电影人生中高扬革命的姿态。

《昨日女孩》中曾有这样一幕,安妮塔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注视着一幢已属于历史的建筑物在拆除中轰然倾毁。在井然有序的社会境遇中,安妮塔的性格特质是别具一格的,除去撒谎,基本上对于任何事情,她都是毫不掩饰的坦诚,面对反复的驱逐,她全然接受,对待爱情的抛弃,她轻松离去。唯有自己的孩子死亡后,她才因情绪的失控而纵声哭泣,却在短时间后又含泪而笑。无拘无束的安妮塔,是尝试着在这个制度僵化的社会中活下去的一缕微光,只是这微光,于我而言,却是看不清未来的。
还记得《四百击》里那个不停奔向大海的小男孩安托万,最后转过头来,留给观众的茫然凝视。在《昨日女孩》临近片尾长达30秒的时间里,安妮塔•G面朝镜头直视着我们,这张本应青春的脸,在轻俏的配乐里尤显疲倦和困顿。毫无表情,却仿佛说尽了世间一切,绝非控诉,也非质询,这是一张已死于昨日的脸。

2011/3/8

昨日女孩Abschied von gestern(1966)

又名:告别昨日 / 向昨天告别 / Yesterday Girl

上映日期:1966-10-14(西德)片长:88分钟

主演:亚历山大·克鲁格 Günter Mack 伊娃·玛丽亚·梅内 

导演:亚历山大·克鲁格 编剧:亚历山大·克鲁格 Alexander Klu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