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拖了差不多五个月,我才最终完成这篇并不算完整的观后感。
第一次看完《哪吒重生》时,我很中意这部动画电影。影院里孩童在吵闹,父母们在疲惫地解释剧情,哪吒的元神熊熊燃烧,烧掉身边的繁杂,变成金色灰烬。于是,我去二刷、三刷了这部作品,在“燃”和“爽”的冲击感消散之后,尝试寻找我与这部电影的互文。
(一)反抗的继承
“表面而言,反抗是消极的,因为它并未创造任何东西,但实际上它是积极的,因为它所表现的正是人本身应该被捍卫的部分。”——加缪《反抗者》
在谈《哪吒重生》之前,我想重新提及1979年上美厂的《哪吒闹海》。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动画电影,于童年时期,它已给予我很深的影响。我们这个国度,“百善孝为先”,父母是天,父辈是权,从小被教育要孝顺,要感恩,要以父母的意志为先。我们在这样的模式之下生活长大,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样的秩序就是理所应当。哪吒刚出生,因为他与常人不同,李靖就想杀了他;东海龙王想要童男童女,哪吒勇敢救人,却被龙王恶人先告状,李靖不听孩子的解释,一心只信威权;哪吒抽了龙王三太子的龙筋,只是想送给父亲系盔甲。父母的所作所为真的都是正确的吗?哪吒不认错,不是因为他的顽劣,而是孩童的纯真和简单道德面对复杂社会规则时的冲突。他在权衡之后,选择独自承担:“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如此那就全数奉还,再用与父母毫不相干的莲藕与莲花重新建构自己的肉身。尖锐、孤勇、悲壮、惨痛又决绝。也许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淘气无理的孩子,只是有太多以为自己成熟,实际却懦弱世故昏庸的父母。有太多的孩子牺牲在不平等亲子权力之下,也有太多的父母从不懂得何为反省与道歉。
哪吒是一个不服从的反抗者,是中国传统孝文化里孤独的出走者。同时,也是哪吒这个形象的出现,让很多人明白一个事实:权威是可以被抗辩的。
我认为《哪吒重生》很好地继承了动画电影《哪吒闹海》和哪吒这一神话人物的精神内核:反叛。根植于当下时代,创作者们将哪吒的元神赋予给李云祥。他爱玩儿机车,做着父亲不支持的走私工作,在光明与暗影、富庶和贫穷、合法与不服从之间游走。因此他看到了这个社会的全貌,并给出自己的判断:这个世界就该这样吗?上层人士寻欢作乐、奢侈浪费,平民们为讨要一口水一碗饭而战战兢兢。这个世界不该这样。他也是一位反抗者。在这部作品中,他主要反抗的是这个将“理所应当”视为“就该如此”的社会。反派们、龙王一族的穿着变了,样貌变了,但他们的做派依旧没变:强权即公理。为巩固统治,不惜牺牲普通民众的利益,扼紧生存的命脉。正如片中台词所说,要让人们过得差点儿,才能维护秩序。他们的言说与行为也同样证明:任何一种权威,无论其本质如何,从根本上都被证实其压迫性,且令人厌恶。
李云祥一开始对抗也仅仅是在送货途中拔掉水厂的水阀开关。离家途中偶遇敖丙,对方强要他的摩托,冲突发生,引出前世纠葛。随着剧情的推进,身前仇恨与现世抵牾,在矛盾的层层递进之中,他反抗的对象也逐渐清晰。强权之大,并非龙王一人之错,而是制度不公,监督不足。个体渺小,却并不等于只有顺从才能苟活。
“我要水,我要打败龙王。”这是李云祥在思考之后做出的决定,有着具体的目标和行动。成长中的某一环可能是fight against to be the mastered world,在自我挣扎与外界重压之间,他看到了他人的悲喜,也自觉地以力所能及之心,回应其他生命。
当我们谈及哪吒这一形象时,我们谈他的神勇和神通,却很少谈及他为何救世。就连在《哪吒闹海》中,重获新生的哪吒大战龙族,其直接的目标只是为了复仇。然而,《哪吒重生》给了李云祥的救世行为一个合理的动机:身份认同的追寻。
(二)Identity的寻找
个人很喜欢电影开篇的那段阐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在不同的场合我们可能是学生、职员、父亲、女儿,而当时当下,李云祥的身份是一名车手,他在进行比赛。用打破第四面墙的方式,让角色与观众有最直接的沟通,从而也点明影片的主题之一:自我的认同与追问。
“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去定义自己范围之外的东西,而恰恰这个范围的存在,定义了我们似乎可以在这个界限内,做出真正的自我决定。”——AB电影馆
同样,我也很喜欢本片元神的设定,与JOJO的替身设定类似,本尊和元神都可以进行战斗。视觉效果上,元神的出现令人眼前一亮,磅礴而宏大的巨物,以烈焰、寒冰、雷电等模式直观地彰显人物性格。在我看来,元神不仅是精神力也是一个人的潜力。李云祥在初期并未被哪吒的元神完全接受,肉身与精神是分离的,也因此间接酿成李父在医院爆炸事件中去世的悲剧。云祥与哪吒元神的交谈,也是他与自我的交谈。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的石碑上刻着神谕:认识你自己。转而到达在这个时代,无论在现实还是网络环境中,人们总会提到一句话:做自己。三个字,简简单单,可践行起来,耗尽一生。如同孙悟空的调侃,在哪吒的数个转世之中,有些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吒,不够格。
我们如何做自己?如何挖掘自我?如何明白我是我自己?
不是感到舒适就等于做自己。寻找和自证的过程中一定充满痛苦。这种痛苦不仅来自自我的迷茫和拷问,也来自外界的干涉。龙王一族不断强调哪吒是灾星,因为他的自私给世人带来动荡与破坏;孙悟空用激将法逼出哪吒元神时,也提及他伤害了很多人。但是,那些伤害与混乱,都是哪吒这个个体带来的吗?不如说是反叛和变革过程中,保守势力为平息骚动,守护其既得利益而做出的抵抗。是他们的抵抗和无视他人生命与财产的行为制造了灾难。将“灾星”这个标签贴在哪吒身上,是一种语言的表演,一种嫁祸。
有些事情必须由某个人来做,不是上帝,不是天神,不是佛祖,是必须由某个人来做。个人的恐惧也只能个人面对。李云祥也不是没有自我怀疑与自我厌弃。而这样的情绪在自我认同的过程中是真实且正常存在的。身份认同有其流动性和嬗变机制,因此求证自我也是一个批判自我的过程。不仅要明白自身长处,打磨天赋,也要看清个人的短板,理解自己身而为人的复杂多面。在懂分寸与知进退之后,看到个人生命进程中可能遇到的阻碍,看到个人与外界对抗时可能出现的后果。反叛者的勇敢,就是在预见困难时,进而接受可能存在的最坏现实,并以最大的信念,完成自我主体的建构与行为的实践。不成为自身恐惧与懦弱的奴隶,解放自我并颠覆命运。
“我是谁取决于我做了什么,而不是我说了什么。 ”这是李云祥自我认同的方法论,所以,他被哪吒的元神接受。以烈焰熔岩为血液,以钢铁铠甲为骨肉,在混天绫编织的莲花子宫中,肉体与元神合二为一,“我让我重生”。属于这个时代的新神,重新降临。
(三)救世的矛盾
提及哪吒的救世。在救世发现自己的群体身份认同,群体身份认同反过来影响自我认同。于人海中孤独,也于混沌中坚定。救世,就是要入世。知行合一。借此对比孙悟空。
哪吒是在入世中修炼,孙悟空在避世的赛博朋克水帘洞中修炼。
孙悟空的东海水言论,来来去去,真经解决不了烦恼。但是关于孙悟空在这个文本中的塑造,可能与之后的新神榜架构有关,还是很期待追光的创作人员们要怎样重新阐释我们这个时代的齐天大圣。
不认命,找到自己在世界的位置,再审视命运。哪吒的命运里,有救世的行动。
自觉地面对命运,不是完全地对抗,其中也包含拥抱与忍受、迎合。与命运中不公的部分对抗。
“东海水来来去去,金箍棒打了又怎样?就像世间的烦恼永远也解不净。”但就算解不净,也总还是要解的,做好自己能去做的那一部分。西方文化,特别是美国文化中的个人英雄主义在现代作品中逐渐退出视野,在讨论个人的同时,更多的目光从而转向群体。东方的救世,如同我们文化中的肝胆侠义之士一般——看到苍生疾苦,并以力所能及之力,解决当下问题。
拯救世界与拯救自我的并行,这仿佛是所有超英电影的共通之处。近年来描写HERO类的电影也大多会在这样的议题上下手。
哪吒在传说中是一位少年神,于《哪吒重生》中,他的元神出现在一个成年人的肉身上。当年看《哪吒闹海》的那群人早已长大,哪吒的精神也需要新的继承。李云祥也正像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尽管肉体已经成熟,但精神仍需要滋养,或者说需要这个时代的启蒙。
命运,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像是一种不可知也不可逆的泰坦。在人生中自以为是的计划里迎头撞上这样的巨灵,颓然无力于抑郁焦虑的缝隙中繁衍,侵蚀本就可能敏感的神经。或许人们会时常在某个空间中感知到另一个维度的孤寂。与孤独不同,孤独大约是个人主动选择的,而未知维度的孤寂更像一种还未被命名的力。那种力量于偶然中带着必然的笃定横亘在个体的面前。它没有任何表达,却映射出生而为人的渺小与无知。泰坦的头是乖戾的混沌,身是诡谲的风暴,寸寸迫近,吞噬时间,消磨意志,让人在疲于奔命间被逼向名为死亡的终点。
不认输,不认命,是不是相当于的如尘埃般的我们对抗泰坦呢?
人生的意义是多重的,人的身份认同也是多重交杂的。李云祥在认识自己的过程里,也尝试在群体在世界之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取回真经有什么用?世间这些烦恼,真经它解不了。一金箍棒打过去又怎样?就像这东海之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个破封神榜,排了又乱,乱了又排。都活了几千年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毫无用处。”
也许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医生救人,那些剩下的时光对于病人来说也许具有意义。
于是,李云祥明了了当下的目标,就是去东海龙宫要水。
因为有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想做一些对他人有用的事情,做他力所能及能改变的事。
这就是一种入世,一种看透了虚无之后的勇敢。在利他主义的驱动下,帮助他人,为这个世界的当下和未来建立联结。
也因此,这一版的哪吒做到了类似79年上美哪吒的精神——将追求个人的独立和自由与社会解放的责任统一了起来。
(四)不彻底的反叛
“我们都是父权制下的自闭症患者,因为我们都是被剥夺了语言和思维的人。”——Hannah Gadsby
为什么我们这代人对父权的反叛不再彻底,甚至鲜有提及?
不对等的亲子关系,权力的失衡,经济至上主义的盛行。我们对生命价值的追寻总是放在社会价值之后。
康吉莱姆认为:“正常不是一种静止的、平和的概念,而是一种动态的、论战的概念。”
大家总是在比较当中,在自造的夹缝当中存活。十多岁的时候比成绩,二十多岁的时候比恋人比工作,三十多岁比工资多少,四十多岁比房比车,五十多岁比谁家孩子有出息,六十多岁比钱比住还要比谁先抱孙。经济至上,难有其他通道。
父权(patriarchy)指在父系制度之下,父亲所拥有的生产支配权及亲权。家庭是父系社会的最小单位,大多由父亲掌握着经济资源,女性成员是他者、是资源、是被物化的存在。大到集体与社会,掌握核心权力的人士大多是男性。在权力运作中,他们推崇阳刚气质,蔑视阴柔气质,以优劣标签划分人群。少数群体、弱势群体被排挤,被视而不见,无法正当行使和保护他们本有的权利。父权的演绎者也并不一定全是男性,比如,家族中的女性长辈,她们虽身为女人,却是父权制度的精神拥趸,在男性消失之后,她们也会站在权力的顶端,重复并加固这个不公的体系。Smash the patriarchy and burn it all down. 在当今这个时代是否更加难以做到?或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决定换一种方式去颠覆这个固有的上千年的“理所应当”?
我想去创造那个打破体系之后的新选择。哪吒的主创们,你们也曾这样考虑过吗?还是说,其实你们的反叛没有过往的决绝,缺少了revolution的壮烈。
(五)女性神
我们何时能在国产作品中看见真正的女性神?
依旧隐形的女性,三太子的婢女做作的下跪姿势,彩云姑娘的出现时由下而上的扫视视角,喀莎截肢的悲剧触发李云祥的斗志,苏君竹虽然在大决战时没有成为李云祥的软肋,但她的作用也只相当于丰盛菜品上的葱花,了了点缀而已,只是男主的陪衬,故事的工具,剧情的鸡肋。
我想在国产动画里看到各种各样的女性,各种年龄的女性,不是刻板印象中、男性凝视下的女性,我想看到自由的女性神。
期待女性神的塑造,期待《青蛇劫起》。
写在提交前:
从起草这份观后感到现在,我仿佛看到自己这四五个月的心理变化。我想对抗现实,也走入了现实。然而现实有一种强大的吸纳能力,将我当初对孝道和父权的愤怒慢慢稀释。我也仍旧在摸索自己当下的状态,将愤怒内化为寻找答案和创造新选择的动力。我仍旧喜欢这部的哪吒,尽管它的反叛不彻底,它没有女性神的存在,但我仍旧看到了希望。那种我们可以把路走宽一些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