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季适合给狗熊撒欢,夏季则更受人们的喜欢。似乎在炙烤之中,一些事情会更容易撩拨起来,尤其是在海滨之类的场合中,如若平平静静地独身度过夏日,简直是不可原谅的事——唯有扑腾出几段浪头来,方才好向热天里的自己交代交代。

如此说来,在埃里克·侯麦的影片《夏天的故事》里,去海滨耗去夏季假期的数学硕士加斯帕尔应该是羞于向自己交代的。这位喜欢弹吉他的数学工作者,在三个女性之中心猿意马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基本耗去了一整个假期),最后竟然一个都未得到,而将三者通吃的可能性又只限于浅薄地尝一尝。

真是个倒霉蛋,数学硕士解决不了这堆夏天的疑难了,怎么办呢?他只好在疑难下面写上“无解”,然后抓牢一个偶然降临的滑稽理由,撇下三位女同胞们,自个儿一走了之。

加斯帕尔告别海滨小镇的时候,侯麦让三个女孩中的一个落下了眼泪水,我们不晓得其他二位作何感想,也不晓得加斯帕尔自己是要大大地喘口气呢,还是需要深深地叹口气?也许,这两口气啊,是得一前一后地吐出来。

(2)略说一下《夏天的故事》:加斯帕尔带着吉他,独自前往埃克吕斯海滩。

去海滨的真实动因,实际是作祟的情欲,是为了实现一个暧昧的,甚至有点一厢情愿的约定——心心念念的女孩蕾娜会在几天后到达那儿。

作为数学硕士,加斯帕尔晓得这个约定的或然性(他的把握其实不大,蕾娜未必会来,来了也未必会遇到他),但他找到了一个奔赴埃克吕斯海滩的充分条件——当地的一位朋友去外地度假,房子空出来了,并且留给了他使用。

有了空出房子这件“偶发事件”做幌子,加斯帕尔使自己的行为有了“正当性”。现在,他已经在海滨安顿好,换好衣服开始了海滩边的散步了,正当他要去游泳的时候,从水里出来的马尔戈向他问好了。

加斯帕尔并不确定眼前的姑娘是否是自己认得的人,询问之后,他晓得马尔戈在附近的餐厅里做暑期工,而昨天晚上,他正是在她工作的饭店里吃的饭。

注意这次相逢的“偶然”,在数学硕士的道德命令里,偶然是很棒的事情,这点有词可证:加斯帕尔在后续的交谈中告诉马尔戈,“我们(加斯帕尔和蕾娜)从来都不约会,只是偶然遇到。这是我们习惯了的一个习惯。”

“‘偶然的习惯’,这句话真美。”这是马尔戈当时的回应,此前,他们已经交流了好几个回合,原来马尔戈在大学念人类学,她也有个男友,而她刚好也在等待他来到海滩——“我忠贞地等待他回来,就像一个水手的妻子一样。我运气很好,可以跟着姨妈在餐厅工作,赚点钱。所以,我相当自由。明天,我会去见一个老水手。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来。你有车吗?”马尔戈向加斯帕尔发了邀约,后者应邀前往,在路上两人还谈了一轮加斯帕尔喜欢的音乐……

蕾娜真的没有在加斯帕尔推定的日子上出现,在马尔戈眼里,加斯帕尔不该继续等待了,他应当好好找一位姑娘,用夏天的方法去过夏日时光。

在一次马尔戈的朋友聚会上,加斯帕尔见到了索莱娜,几天后二人再度相遇。似乎又是一次偶然,加斯帕尔再度用这次偶然为自己的行为塑造理由,他坐进了索莱娜的车子,去后者的叔叔婶婶那儿玩。

在索莱娜叔婶处的时间是不错的,二人被长辈们视作情人,加斯帕尔也把他新作歌曲弹了出来,索莱娜参与了演唱——“我是一个海岛女,人人叫我海盗婆……我爱风,我爱浪,我乘风破浪,就像劈开人海、人海、人海……”。

当事情的顺利推进的时候,索莱娜表了一个态度,一个她的道德命令——初次见面不上床。在之后加斯帕尔向马尔戈讲述与索莱娜的故事时,马尔戈掩饰了自己醋意,但仍旧说出了事实上的情况——她自己是个“替代品的替代品”(索莱娜替代蕾娜,马尔戈替代索莱娜)。

情况大致像马尔戈认识的那样推进,但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替代品之后的蕾娜突然出现了。

这打乱了的加斯帕尔和索莱娜之间的约定,二人原本身是要去别处继续过假期了。面对这个局面,加斯帕尔的反应是放弃索莱娜,似乎索莱娜的偶然出现是为了证明自己对蕾娜的爱意,毕竟,索莱娜是替代品而已。

可是蕾娜并没有给出加斯帕尔需要的回应。她拒绝了与加斯帕尔去另一地度假的邀约,甚至恶语相向,数落了他一番。加斯帕尔迅速把邀约还给索莱娜,可当加索二人的计划继续推进的时候,“真爱”蕾娜又回心转意了。

于是真正的疑难出现了,在蕾娜和索莱娜之间,加斯帕尔难以下一个赌注了,他不能保证神经质的蕾娜会否再次毁约,夏日假期就要全部结束了,他实在不晓得应该如何招架同两个与姑娘做出的旅行约定。

他转向马尔戈,希望从这个姑娘身上得到指点和安慰,可是向“替代品的替代品”求援怎么可能摆平烂摊子?事情仍旧不如意,三个姑娘使他焦头烂额,当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加斯帕尔得到了一个救命性质的电话——

来电的人说有人愿意出售加斯帕尔一直想要的八轨录音机了,请他务必快点回去买下来。

忽然之间,加斯帕尔得到解放了,他非常坚定地利用了这次偶然,他撇下了三位姑娘,放弃了仍旧处于推进中的,向索莱娜和蕾娜二人一起作出的旅行预定。

他一走了之了。离开的时候,目送他走远的马尔戈落下了一点泪水。

(3)在对这个故事的叙述中,我反复说明“偶然性”这一概念,我以为这是这个情感迷宫中最具通顺意味的通道和最具阻碍性质的壁垒。

在许多对于《夏天的故事》的评论中,这一点似乎是被忽视的,但是我请大家注意一个或许带有“暗示性”的细节——男主人公为什么是数学家,又为什么叫作加斯帕尔?这是否在暗示数学家兼哲学家的“帕斯卡尔”,以及他的臭名昭著(或者说名扬四海)的赌徒心理?

显而易见,《夏天的故事》中的加斯帕尔一而再再二三地用偶然做理由。在他心中,偶然与“好”是挂钩的,而既然偶然性是被看重的,那么他的行为必须像一个赌徒一样进行。

他对待三位姑娘的态度是一场看似高明的博弈,他的赌注不断地经由“偶然”腾挪,从最初的蕾娜,到之后的索莱娜(之前又掺和了和马尔戈的暧昧),然后马上转回蕾娜,不久又开始在蕾娜和索莱娜间举棋不定,最末再度扯入马尔戈,当赌注倾向于马尔戈时(这是一个有更大胜算的下注),一个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偶然出现了——有人卖录音机了。

真是如有神助,实在是太好了,一切的赌注统统收回,博弈彻底结束了。

(4)我想侯麦对待帕斯卡尔的博弈式的思想是严重存疑的。

在他的另一部影片《穆德家的一夜》(Ma nuit chez Maud)中,主人公Louis也是一位数学家(同时是一位天主教徒),他被朋友带到朋友的女友Maud那里,似乎是中了朋友的有心“设计”,Maud和Louis呆了一晚,孤男寡女的一晚。(朋友似乎要看看这位天主教徒的好戏,他们此前谈论了很多帕斯卡尔,两人意见想左,Louis拒绝帕斯卡尔,朋友似乎想用Louis的行为来证明他的虚伪。)

(5)那么帕斯卡尔的赌徒心理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在帕斯卡尔看来,机率是世人唯一能把握的命定,恰当的投机行为,是无限接近上帝的唯一途径。

帕斯卡尔的论说比较容易表达:无论上帝是否存在,你相信他存在总归是不吃亏的,并且可能得到好处,那么,就像畜生相信食物一样地去领取圣餐吧,因为那是一个赌徒应该去做的最好选择。至于所谓的信仰(心理的、情感的、灵魂上的等等一堆空话),那并不是可以证明的,因而也不是原本身的正确动因,真正的正当行为,是赌徒行为。

(6)回到《夏天的故事》中,数学硕士加斯帕尔的行为的确难说有什么确切的情感推力,我们可以说一开始想与蕾娜会面是出于情感需要,但是偶然的空房,以及之前约会全部是偶然之类的说词,让这个情感原因并的很荒唐,似乎没有这些利于去赌博的筹码(空房),那么加斯帕尔不会去海滩找蕾娜的,也就说,推进加斯帕尔行为的是赌徒心理(至少他自己这么说明)。

在对待另两个姑娘的态度上,以及对待三个姑娘的难题上,包括最后一走了之的滑稽行为,我们完全可以说——情感的推力都是谎言。我们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行为,就像我们看到了一个赌徒。

遗憾的是,在加斯帕尔,同时也是在帕斯卡尔的道德命令里,有如下一条:赌博去吧,卸下情感(或者以情感为幌子去赌博把)——

因为,赌博是一个无限接近于“善”的行为。

你觉得加斯帕尔是对的吗?你觉得帕斯卡尔说的妙吗?你觉得在Maud床边的反对帕斯卡尔的Louis是舒心的吗?

夏天的故事Conte d'été(1996)

又名:夏日的故事 / 人间四季之夏天的故事 / A Summer's Tale

上映日期:1996-06-05片长:113分钟

主演:梅尔维尔·珀波 阿曼达·朗格勒 格瑙西蒙 奥蕾莉亚·诺林 A 

导演:埃里克·侯麦 编剧:Eric Rohmer

夏天的故事的影评

水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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