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BBC15年11月新出的迷你剧《无人生还》（And Then There Were None）（全三集），翻拍自著名悬疑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的同名小说（旧译《孤岛奇案》）。这本小说里面没有她笔下最为脍炙人口的大侦探波洛（Hercule Poirot）（《尼罗河上的惨案》、《东方快车谋杀案》等33部小说、1部剧本和超过50个短篇故事的主人公）或者马普尔小姐（Miss Marple），但却是阿加莎奶奶被公认最好的作品之一，销量最高，也被认为是她的小说中最难写的一本。
在故事的开头，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人分别收到来自Ulick Norman Owen先生和他的太太Una Nancy Owen的信件，用工作岗位、夏日休假和会见老朋友等不同的原因吸引他们来到一座孤岛上。然而在到达的当天晚上，他们十个人都被一台留声机里面的留言指控犯有谋杀的罪行，只是设法逃脱了法律制裁。在孤立无援的岛上，这些有罪之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死亡的方式和那首童谣中所唱的一模一样。而他们渐渐发现了U. N. Owen其实就是“Unknown”这个文字游戏，而那个自命制裁者的杀手，就在他们中间......
BBC的迷你剧拍得非常引人入胜，毕竟水平摆在那里，稍微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把后记的部分内容拍进去，对于观众推理和理解上可能造成一定困难。不过既然完全忠于原著，对于这本“史上第一标题剧透小说”来说，结局似乎并没有太多悬念，所以今天我们不谈情节，就来谈谈那首贯穿全书的“诗”。
《无人生还》中的十个人在岛上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且都是按照某种特定方式，这种方式就是按装裱在壁炉上的那首“诗”中所讲的那样，而且每死去一个人，餐厅的桌上摆的十个小人雕塑便会减少一个，仿佛死神的钟声一般提醒活着的人死期将至。根据1945年这本书的第一个电影版本，这首“诗”固定下来的现代版本如下：
Ten little Indian boys went out to dine;
One choked his little self and then there were nine.
Nine little Indian boys sat up very late;
One overslept himself and then there were eight.
Eight little Indian boys travelling in Devon;
One said he'd stay there and then there were seven.
Seven little Indian boys chopping up sticks;
One chopped himself in half and then there were six.
Six little Indian boys playing with a hive;
A bumblebee stung one of them and then there were five.
Five little Indian boys going in for law;
One got in Chancery and then there were four.
Four little Indian boys going out to sea;
A red herring swallowed one and then there were three.
Three little Indian boys walking in the zoo;
A big bear hugged one and then there were two.
Two little Indian boys playing in the sun;
One got all frizzled up and then there was one.
One little Indian boy left all alone;
He went out and hanged himself and then there were none.
[img=1:C]关于为什么是Soldier Boys后文有解释[/img]
这首“诗”有很明显的残忍美感，用平淡（甚至可能是欢快？）的语气描述了可怕的死亡，毫无恻隐之心，甚至带有理所应当的意味，恰恰符合小说中凶手以制裁者自居的杀人动机，阿加莎创作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很可能就是这首“诗”的启迪。之所以是带引号的“诗”，是因为剧中Vera称之为poem的时候被嗤之以鼻，认为这只是一首doggerel（打油诗，歪诗），或许称之为童谣（nursery rhyme）或者歌谣更为合适。它的起源、发展和流变的过程非常值得玩味。
这首歌谣最早的起源是滑稽说唱团表演或者说白人黑脸歌唱团表演（minstrel show / minstrelsy / blackface minstrel show）。这种表演形式在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流行于美国，由白人戴着一种称作“黑脸”的固定面具模仿美国黑人表演歌舞。它起源于19世纪30年代，到1848年左右已经成为美国国民性的表演形式，甚至会把歌剧等高雅艺术改编成这种形式以适应更广泛的观众，在英国也是极受欢迎。这种演出以合唱开场，然后是发问者和回答者一唱一和地讲笑话（类似相声里的捧哏和逗哏），中间穿插民歌、滑稽歌曲和乐器演奏，还可能有些特别节目。minstrel这个词相当于拉丁语中的ioculator，指的就是中世纪那些卖唱的、在城镇里为了演出聚集的游方艺人、宫廷小丑等表演者，现代民间歌手即从此发展而来。
黑脸表演有极强的种族歧视色彩，这里的blackface不单单指黑人，泛指黑人、印第安人等等肤色较深、地位低贱的人。表演对这些人极尽讽刺之能事，把他们描绘为愚笨懒惰、滑稽可笑、粗俗迷信、听天由命、音乐天赋极强（这点确实如此）的人类。而我们这首歌谣，最初叫做“Ten Little Injuns”（Injun是对美洲土著的贬义称呼），便是1868年为黑脸表演创作的一首歌曲，具体的歌词可以参见维基百科同名词条。
[img=4:C]Ten Little Injuns 1868[/img]
这首歌谣在面世不久后被改编，名字改为“Ten Little Niggers”（Nigger是对美国黑人的贬义称呼）（也有说法认为是反过来由Niggers变为Indians），并且以后面这个名字成为黑脸表演中的固定曲目，在欧洲广为流传。欧洲版本的歌词与美国有很多不同，最后一个人从“got married”变成“hanged himself”，并且出现了“Devon”（英国德文郡）和“Chancery”（大法官法庭）这样非常英格兰的字眼。它在20世纪初期出现在很多儿童书中，表达的意思基本上是深肤色的男孩永远长不大，不知道从经验中长记性。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这本小说1939年11月在英国首次出版的时候，标题便是Ten Little Niggers，其中众人所在的岛也叫做“Nigger Island”，据说是当时真实存在的岛屿名，启发了阿加莎的场景设定。这也可以解释在小说的第七章中，Vera听到Miss Brent提到“our black brothers”，就变得神经兮兮的原因，而后来的改编则让人无法get到这个点。
[img=2:C]First Edition Cover: 1939[/img]
而同年12月在美国出版的版本中，由于经过了进步主义时代强调平等和文化多元的思想熏陶，非裔美国人的权利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Nigger这个侮辱性的词汇变得敏感，因此书名被改成了歌谣的最后五个单词，即And Then There Were None，内容从Niggers重新变回了Indians，岛的名字也变成了“Indian Island”。再后来的版本中书名又被重新改成了Ten Little Indians（1946年的剧本和百老汇演出，1964年的纸本书），但还是存在歧视的问题，于是在现代的版本中索性把歌谣中的“Indian boys”改为“soldier boys”，岛名改为“Soldier Island”，配合And Then There Were None的书名，把本书中历史遗留的种族歧视痕迹抹得一干二净。这成为了现今最广为流传的版本，也是BBC剧集中采用的版本，亦即前文的图片所示的版本。
[img=3:C]US First Edition Cover: 1940[/img]
而与之前的"Ten Little Inguns"这首歌一脉相承的，就是开头的那首我们童年就耳熟能详的儿歌“Ten Little Indians”，其现代歌词如下：
One little, two little, three little Indians,
Four little, five little, six little Indians,
Seven little, eight little, nine little Indians,
Ten little Indian boys.
Ten little, nine little, eight little Indians,
Seven little, six little, five little Indians,
Four little, three little, two little Indians,
One little Indian boy.
很多英语童谣和童话的原始版本都是非常阴森恐怖的，比如著名的英国儿歌"Ring Around The Rosie"就被认为是来自中世纪的黑死病，歌词指的是感染瘟疫后的症状，而最后的倒下指的是死亡，只是现在演变成一种儿童游戏。“Ten Little Indian Boys”的含义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初的歌谣其实虽然有很强的讽刺性，更多地还是欢快逗乐的，是阿加莎的这本小说给它蒙上了沉重的色彩，与死亡挂钩；而到了简化的版本，又再次回到了轻松幽默的调子上，除了“soldier boys”之外，还出现了“teddy bears”，“fingers”等等与儿童、游戏和友谊相关的替代词语，真正成为了一首适合儿童唱诵的歌谣。
从以上书名和歌词的流变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历史的痕迹，从Inguns, Niggers到Indians再到soldiers，反映的是非裔美国人平权运动的阶段性胜利，也反映了现代社会的进步发展；而歌谣本身从黑脸表演曲目转变为儿歌也反映出音乐史和大众传播的发展规律。这还仅仅是针对书名和歌谣的讨论，更遑论小说中所包含体现的时代风貌。其实这十个人物和他们的故事非常具有代表性，不同的性别、出身、职业、阶层和思想观念造就了他们之间非常具有张力的戏剧冲突，绝不仅仅是推理探案可以概括的，好的小说必然不是空中楼阁，必须要有很强的社会基础和文化背景作为支撑。说了这么多，这部迷你剧还是不错的，而且让我对小说产生了很大兴趣，必须要推荐啊。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平台“极光片语”（微信号：iridiscenc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