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时旸)
最初,更多的人是出于好奇,想看绿巨人鲁法洛一人分饰两角的炫技,后来,那些看热闹的“超英”粉丝们在这部剧面前纷纷败下阵来。他们或许会觉得莫名其妙,因为这故事没有戏剧性的大开大合,在激烈的开头之后,就陷入了无尽的现实琐碎,鲁法洛用一脸苦涩演绎了一段似乎永远无法甩脱的绵长厄运。就像他饰演的多米尼克在经历了众多苦痛之后,大喊,“我们是被诅咒了。”
是的,如果要简单地概括《我知道这是真的》,这个聚焦琐碎生活的现实故事里最耐人寻味的内核或许就是“被诅咒”和“摆脱诅咒”之间的对抗与撕扯。
它在最初就注定会迎来两极分化的评价,恨它的人会被其中的压抑激怒,而爱它的人却能体验到那如雾霭般粘稠的郁结之下湍流不息的生命波涛。
《我知道这是真的》改编自1998年出版的一本畅销小说,讲述了两个孪生兄弟不可思议的半生。
一切从一起令人震惊的自残事件开始,托马斯在图书馆里,口中念诵着圣经,用刀砍下了自己的右手。弟弟多米尼克赶到医院,却听到哥哥托马斯声嘶力竭地祈求自己不要签字同意为他进行手术,他声称这是自由意志,他在为美国赎罪。痛苦抉择之后,多米尼克同意了,但他注定无法说服法官相信这个有着精神病记录的哥哥,他毫无悬念地被判再次入院。
故事的线索开始分成两条,一条向前挺进,讲述多米尼克穷尽办法,将哥哥从戒备森严,管理混乱的重病监区接回家,而一条向后回溯,讲述他从一本外祖父留下的自传中,努力探求自己家庭身世的秘密。
《我知道这是真的》只聚焦于一个家庭,如此收束,却又如此磅礴,它用普通人的生活悄悄链接着美国的历史,长久之前的罪与罚,一次次战争的疮和疤。美国的媒体评论称其为“史诗般的家庭传奇故事”,是的,这绝不是一种陈词滥调的敷衍定位,这故事足以定义“家庭史诗”的概念。它看似讲述了一个美国底层蓝领工人所面对的烦扰,但实际上,它在不经意间,用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巧妙地穿越了百年。
有人乐于拿它与《海边的曼彻斯特》对比,它确实容易让人想起那个著名的故事,毕竟多米尼克也经历了孩子夭折,与妻子分离的苦涩与痛楚,但这个故事比后者有着更深远的意味和更沉重的背景,它在那些失去亲人的现实苦痛之外,营造了一种苍茫的尘埃感,人们像尘埃般飘散,总觉得有什么不可言传的力量讪笑着望向人间,而人们的挣扎与反抗就显得无比悲壮。多米尼克经历了一切不可思议的痛苦:自小在继父的威吓下战战兢兢地长大;相依为命的哥哥在大学时开始精神病发作;孩子夭折;乱搞的新女友;无比艰辛的油漆工工作……按理说,这样的将极端苦痛大面积降临到一个人身上的写法太容易失真,稍不留意就会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得狗血,但在这个故事里,这一切显得稳定、扎实、可信。这成为了一种诅咒般的试炼。被试炼之人要么被熔化,要么将重生。所以,在世间挣扎求生,对宗教不屑一顾的多米尼克,却始终被笼罩着一层神性光辉。这个沉默又坚韧的男人一直被命运玩弄,但一直在重整旗鼓。从这个角度上说,相比于那个疯癫地喊着为美国赎罪的哥哥,多米尼克才是在默默赎罪。但这罪责降临自哪里,他都不得而知。
这故事的成功,某种程度上倚赖于它的叙述方式,低语、沉郁的第一人称自白,串起了当下与过往,不经意间就有了巧妙的回溯与勾连,而除此之外,鲁法洛也着实贡献了令人震惊的演技,他发明出两套独特的表情,苦涩、无奈,但又始终忍辱负重,毫不妥协的弟弟,以及茫然、混沌、整日魂飞九天却无比执着的精神病哥哥。
其实,《我知道这是真的》虽然着力描述现实琐碎,但它并不缺乏悬念,它最大的悬念从开始就悬置在那里——兄弟俩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这故事一点点暗示人们,或许,他们是暴虐、扭曲的外祖父强暴了自己女儿之后的结果,但最终却是另一种意想不到的答案。你很难说这是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哪一个更沉重,谁也说不清楚。这故事里遍布隐喻,关于原住民的命运,关于初代移民的挣扎,关于种族之间的裂隙,关于美国的暴力、信仰与战争迷思……这故事是最个人化的史诗,也是声部最繁复的独唱,它苍茫、隽永,时不时显露一点宗教的意蕴,关于救赎、试炼、洗涤的真意都藏匿在最真切的生活细节里。
《我知道这是真的》即便改编成剧集,它也仍然保有着浓厚的文学性,面对这六集故事,感觉像是在读,而不是在看,它犹如字字句句在写,而不是场景接着场景在换。
鲁法洛选择它,又如此在意它,或许是因为它完完全全是超级英雄的反面,一个巨大、显眼的反义词,如此细碎,如此真切。相较于超级英雄的无所不能,他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却处处碰壁,而他却默默展现了一种“无能之能”,那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英雄”。
这故事是现实主义的,却时常闪烁一丝超现实的光,而当你循着那光去追,却又会落回现实,最终你会明白,是现实本身发出了超现实的光。这世上又哪有什么现实主义,我们的生活本身都像神迹,只不过有的残破,有的完整,我们由此定夺悲欢、幸运与不幸。这故事最独特的魅力就在于它内部的悖反与自我矛盾的张力,看似庸常得不值一提,但却潜藏无尽难以置信的传奇,或许这是我们所有人生活的原型,当你身处的琐碎被一种独特语气叙述,被一种别样视角省察,它会熠熠发光。那是神迹自我显现的一瞬,不是谁都有幸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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