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01-10

六月之蛇:雨中蛇舞

文_发不沾霓

塚本晋也曾经说过:“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因为我身体里的一部分热爱着东京,同时另一部分又渴望将其毁灭。”他的自相矛盾也一直延伸到了他的作品之中,比如他那部诡谲暴烈的[铁男]、又比如这部阴冷潮湿的[六月之蛇]。塚本晋也一方面唾弃眼前的这个世界,一方面他又极力去拥抱这个世界。兴许正是他所怀揣的这种极端对立之态,才得以调配出[六月之蛇]这场冷色调的艳舞。


偷窥者的报恩

人体写真的拍摄现场,女模特正在卖力地“表演”高潮,香艳的画面转化为一堆堆的照片……编辑部内,拍下这堆照片的摄影师冷静地解释道:“只有用大相机和闪光灯才能让她高潮。”借助外部的工具,欲望的宣泄仿佛找到了捷径。与之形成极大反差的是,一旁的另一位摄影师饴口道郎所递上的一沓假阳具的照片,在他的视角里,作为欲望主体的人已经不复存在,欲望已经彻底沦为物品本身。写字台上并排放置的两堆照片,左边是欲望,右边是工具,似乎是在为缺席的那个“人”的登场,做着预热。

[六月之蛇]讲述的恰是一个女人征服欲望的过程。辰巳凛子,是在心理健康中心电话咨询处上班的职工,每天的工作便是接听形形色色的求助者打来的电话,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陷入了生活的泥沼,希望有人能够拉他们一把。凛子温润的声音犹如圣母附体,散发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包容。“做你心里想做的事”,这是她时常挂在嘴边安慰求助者的话,这份“心灵医师”的工作于她而言只是流水线上的一道操作流程。直到那个宿命般的电话响起——“我准备自杀。”电话里略带绝望的口吻来自电影开头的摄影师饴口道郎,不过这并没有让凛子胆怯,对此她早就习以为常,并娴熟地开导起对方。

凛子的丈夫辰巳重彦是一个有着严重洁癖的男人,他没事便会用力地擦拭家中的水槽和浴缸,但对自己妻子却没有一丝的关怀,就连妻子罹患乳癌也全然不觉。两人同处一室时彼此之间的距离说明了一切:丈夫在坐在远端的写字台上操作着电脑,而妻子则匍匐于地上的茶几边上看书。而这个家庭的疏远还不仅限于此,丈夫经常整夜都睡在客厅的躺椅上,电影后来也借摄影师之口道出了他们性生活缺失的真相(凛子的乳癌也是由于长期的禁欲所引起)。

摄影师饴口道郎也身患绝症,对生命失去期盼的他萌生了自杀的念头,抱着尝试的心态打去救助中心的他却真的被凛子打动,然后他开始观察这个“拯救”自己的女人,偷窥她、偷拍她,他发现潜藏在凛子外表下的另一面——一个挣扎在压抑欲望之中的女子。饴口道郎由塚本晋也本人饰演,从早期就习惯在影片里扮演反派的塚本晋也,这一回演起了一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这个偷窥者为了报答凛子对自己的拯救,想出了威逼利诱来让凛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逼她在商场穿超短裙、逼她去成人用品商店购买自慰棒……他帮助凛子跨入一系列的“禁区”获得心理和身理上的双重满足,以此报答凛子的“救命之恩”。


“日本的布努埃尔”

达伦·阿伦诺夫斯基曾坦言,[死亡密码]里主人公将电钻对准自己太阳穴的举动正是受[铁男]的启发,而[梦之安魂曲]里压抑的面部特写,同样是塚本晋也所喜欢运用的手法。在[六月之蛇]里,凛子湿润的面部镜头多次出现:地铁的厕所里、雨夜的巷深处、厨房的炉台前……潮湿和欲望往往是同进同出的,潮湿的面容不仅指向了直抵欲望前的兴奋,亦是满足欲望后的释怀。神足裕司饰演的重彦并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但几次面部特写却放大了他身上的罪恶。虽然这个角色大部分时间被一种纤弱感附着:他不抽烟、不喝酒、不鬼混,看起来是个十足的模范丈夫,但他对妻子的不闻不问,无疑是对幸福的变向扼杀。

除了压抑的镜头,塚本晋也片中的超现实桥段也是层出不穷,这早已成为他的标签。比如那场地下的淫乱表演现场和被淹死的幻觉,都会让人联想到大卫·林奇电影里的各种诡秘舞台和弥漫的烟雾。至于摄影师绑架重彦后身上伸展出的如触手般的金属管状物,有人认为这是失去理智的重彦对自身阳痿的恐惧,不过,也有人认为那代表着伊甸园的蛇,是欲望的诱因,因为是摄影师饴口的“引导”才令凛子擒获自己的欲望。从[铁男]里的金刚钻阳具,到[六月之蛇]的“触手”,塚本晋也在对金属保持一贯偏执的同时,也一如既往地展示了对“人类异化”的恐惧。

让[六月之蛇]平添诡异超现实之气的,还有担纲配乐的石川忠,他是塚本晋也的老搭档,从两人首度合作的[铁男]起便合作至今。今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他以[平原野火]配乐师的身份出席,顶着一头不羁的黄发,在记者的摄影机面前发出狂笑。石川忠深受日本地下音乐的熏陶,他的音乐充满了穿透力,和怪才塚本晋算是一拍即合,他为[铁男]谱写的原声全部由自制的钢铁乐器演奏,最终呈现出电子化的工业舞曲风格,像一声又一声来自地狱的咆哮。与[铁男]里喧嚣强烈的金属狂欢有所不同,[六月之蛇]中的配乐是阴郁至极的低鸣,屋外是永远停不下来的雨,屋内的人则对着绝望叹息。每当角色被逼入道德的墙角,那段低沉而又沙哑的主题乐就会响起——在凛子看到摄影师寄来的照片时;在偷窥者出尔反尔提出更“露骨”的要求时;在凛子向内心的欲望妥协,按下自慰棒的遥控开关之时……这种无力感,与[铁男]一脉相承,如果说[铁男]里的叛逆是对工业文明的以卵击石,那么[六月之蛇]则呈现出精神被榨干后的干涸表皮。


都市与肉体

塚本晋也成长于经济高度发展时期的东京,他从小便目睹着身边10层、20层的建筑拔地而起,水泥森林的疯长将人们隔离开来,分割成一间又一间的密室,他觉得这像被囚禁一样可怕。30岁的时候,塚本晋也越来越敏感,周遭的世界开始被电脑围绕,于是他在[东京铁拳]里表达着他对肉体感知丧失的恐惧。在他的电影里,总是会有一两个由矗立的高楼所构成的空镜头。高楼占领了都市,就像工业和科技霸占了人体,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在自己的影片中展示日本社会的病态风貌。

塚本晋也说,[六月之蛇]里的男人正是日本男性的象征,他们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责任,畏惧交流。比如凛子的丈夫重彦,他的生活被工作填满,家对他而言更像是旅馆,工作成了他逃避责任的港湾,他甚至以工作为借口跑去咖啡店发呆一个下午,也不愿出席母亲的葬礼。或许这可以解释电影里那只反复出现的蜗牛,缩在自己的壳里一动不动,在那片孤零零的树叶上自顾自地停歇着。

而对凛子来说,眼镜是她人格的开关,割裂了她双重的世界。戴上眼镜的她是有着甜美声线的天使,从容地救人于危难之中,而褪下眼镜之后的她仿佛一只手脚被锁上镣铐的水妖,被欲望撩拨得欲罢不能,而又难得尽兴之欢。高高筑起的水泥墙封闭了外界,也禁锢了居住在其中的人们,塚本晋也特意用蓝色的滤镜来增添这种疏离感,空荡的住屋、冰冷的食物,都是夫妻冷漠关系的外化表现,两个没有交流的灵魂在一起生活一天又一天。凛子在工作上可以疏导那些想不开的人们“直面自己内心”,而她自己却只敢躲在卧室里对着镜子偷偷欣赏自己的胴体,“救人者不能自救”的讽刺意味不言自明。

与塚本晋也早期的[铁男]或是[妖怪比留子]比起来,[六月之蛇]在表现力度上已经圆滑不少,不过这依旧是一部很塚本晋也的作品,他的成熟体现在运镜的自若和对节奏的把控上。三个角色撑起了整个故事,而他们之间也互有对手戏,巷子里凛子淋雨自慰的那一场戏是全片的高潮:凛子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摄影师则实现了他的报答大计;而阳痿的丈夫也重新找回了欲望。塚本晋也之前所埋下的压抑,终于在这一幕得到化解。塚本晋也说他想通过电影表达的是,在这个人性就快要被磨平的时代,有些碎裂的关系依旧可以得到修复,但前提是要去尝试。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究其源头,那份指引凛子的“善”依然来自世界本身,来自她施以援手后的反射。所以,摄影师的“投桃报李”不仅没有淫亵的气息,反而闪着圣洁的光芒。


刊载于《看电影·午夜场》2014年十月号

六月之蛇六月の蛇(2002)

又名:A Snake of June

上映日期:2002-09-01片长:77分钟

主演:黑泽明日香 神足裕司 冢本晋也 寺岛进 不破万作 

导演:冢本晋也 编剧:塚本晋也

六月之蛇的影评

❤ L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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