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苏联电影艺术的重要作品之一。这一时期苏联电影相当明显地表现出审视历史中的个人和个人身上的历史的倾向。从格拉西莫夫的《湖畔》到罗斯托茨基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许多电影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探索了在情节中将现实生活与久远历史加以联结的途径。《开端》的导演潘菲洛夫利用历史材料(贞德与宗教法庭成员们的辩论)来处理现代题材,表现了他的艺术思维中对根基更为坚实的历史主义倾向的追求。在《开端》中融入了两个时代的画面,通过现代小城列钦斯克的场景和15世纪法兰西战场背景的交融,使历史增添了可信性并补充以现代内容,让巴莎走上银幕的悲欢经历与贞德的悲剧相契合,从而使历史接近现代,使现代得以历史化。
六七十年代之交的苏联电影在不失日常生活的具体性和直接观察生活的可靠性的同时,努力再现对精神问题的思考,着力探索当代主人公问题。潘菲洛夫的作品表现出战后一代电影艺术家对社会和个人关系作出新思考的共性。从他的处女作《火中无渡口》到《开端》,还有70年代中期的《我请求发言》,及至80年代的《瓦萨》,他的导演手法都鲜明地体现出这一时期苏联导演艺术的某些倾向:自由的剪辑、复杂的心理因素、故事的不连贯性、对生活流的注意、高度的象征性以及对主人公精神的探索。在《开端》里,这些倾向性的特点已初露端倪。导演以有效的分析方法,率直鲜明地提出了当代人的内心潜能问题。对女主人公巴莎内心潜能的开掘便是影片中表现圣女贞德的画面,也就是“片中片”的拍摄过程本身,即巴莎从一个形象到另一个形象的实在化过程:环境和拍摄现场的日常生活妨碍着演员巴莎进入角色,妨碍她深入体味贞德的情感,而巴莎则时时感到自己难以从中脱离出来,无法印证贞德的情感和痛苦的真实性,所以,她往往在最紧张、最悲惨的场合发笑。直到巴莎自信地以自己的力量在自己身上开掘出成为贞德的可能性,从而创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贞德的形象,这才形成了一种人与世界、历史与现实的统一,这种与不同状态的世界相交融的一体感便是潘菲洛夫从巴莎这一形象中开掘的内心潜能。这种潜能尽管并非完全体现在巴莎的日常生活中,但却始终保持在她身上。它之所以能够保持,不仅因为造就了巴莎并制约她生活的某些先决条件,而且尤其因为巴莎内心的道德自我完善力量及其积极的生活态度。这就是导演对《开端》的女主人公巴莎这个中心形象辩证思考和内心潜能开掘的出发点。
在《开端》可以找到多种样式的构成因素和特征:滑稽的、怪诞的、夸张的、悲喜剧的、悲剧的。导演成功地运用了悲剧因素与喜剧因素相结合的手段,通过女主人公巴莎拍电影这个情节,使在痛苦和死亡前经受最后考验的圣女贞德的悲剧情节线与关于巴莎命运的富于幽默的情节线相互交织,使女主人公巴莎这个形象具有“双重性”。她既是与观众同时代的普通女工,又是法兰西历史上的女英雄圣女贞德。潘菲洛夫通过女演员丘丽柯娃的表演,表现出这两个性格的可见的、实在的交叉点,引导观众作出联想,从而感觉到巴莎和贞德这两个毫不相似的命运所形成的统一的形象。
在《开端》中,情节剧矛盾冲突是很明显的:巴莎和阿尔卡季的爱情——她的短暂的幸福——阿尔卡季的妻子济娜的介入——巴莎的痛苦——最后巴莎意识到了可以“从旁”去爱的幸福。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导演用巴莎扮演贞德这一非情节剧模式来强化巴莎和阿尔卡季的爱情经历中传统的情节剧矛盾冲突,从而使巴莎的日常生活像一种反应剂,十分精确地检验出她富于人性、心灵纤细、感情丰富、善于体会别人的痛苦和渴望爱情、勇于献身的美丽的内心世界,使巴莎的生活与贞德的悲剧在相接时迸发出一种特殊的闪光。这种特殊的、更加复杂的标示心灵轨迹的方式,赋予这一传统的情节剧主人公以新的含义、新的气魄。导演以出人意料的“浅明里的深刻内容,平凡里的强烈印象”的非情节剧模式,使《开端》得以摆脱平庸的情节剧内容,以讽喻的思想充实构思,从而成功地把一时的事物阐释为历史的一环,阐释为从过去向未来的合理推进。
贯穿于《开端》始终的巴莎拍电影这一情节线,是《开端》颇具特色的双重结构的基础。关于圣女贞德的“片中片”的拍摄,拓展了与之平行的,富于幽默色彩的巴莎的日常生活情节空间。历史的传说在巴莎个人生活的平凡事件中提示出其性格发展的前景,而巴莎又使贞德“着地”。青年女工巴莎诠释了贞德,诠释出贞德具有历史意义的行动的生活基础和心理基础。潘菲洛夫使用这种“补充内涵法”,引导观众进入另一种氛围。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历史服饰,而且可以感受到“片中片”的声光特性。与巴莎的日常生活场景相比,“片中片”里的刻画没有鲜明感。银幕上一片阴冷、灰暗。一切都隐没在乌云和篝火的烟尘中。镜头也没有纵深感,背景“粘贴”在前景人物身上。然而这一切与巴莎的日常生活场景一样,银幕上的可见物体和可感情绪是高度浓缩的。被拍摄的人的现实性及片断内容的现实性与“片中片”之前和之外的现实性相互映照,有力地显示了透过日常生活而体现出的人的各种本质力量。
在其他影片中,“片中片”一般是充填整个银幕的,只是在它开始或结束时观众一定会看到电影放映厅或幕布之类的景置。而在《开端》中,却只用“片中片”导演的一声“停!”就把日常生活和历史悲剧在影片一开始就泾渭分明地划分开来。之后,在整部影片中,15世纪那段历史的切入和化出便没有任何先导信号。这是潘菲洛夫迫使观众按新的规范去读解现代故事的特殊手段。
潘菲洛夫认为,正确选择演员并配置演员阵容是至关影片生命的问题。《开端》中,围绕着巴莎的种种愿望、追求和情感,展现出一组多姿多彩的个性。巴莎的女朋友瓦莉娅乐于同情别人,乐于让别人分享自己的成功,但对巴莎的成功却稍有嫉妒;阿尔卡季的妻子是一个神经质的平常女人;还有阿尔卡季在影片结尾处流露的那种既无法与环境对抗,又仍然爱着巴莎的无奈,都鲜明而自然地烘托出巴莎那自由轻松地把爱情与崇高的志向结合在一起的诗意气质,而茵娜·丘丽科娃那非同凡响的表演特点则把潘菲洛夫的《开端》的浪漫主义内涵以及社会化心理推测和谐地结合起来。
潘菲洛夫相当珍视演员的表演天才,并善于使这种天才服从于自己的导演处理。丘丽科娃的表演服从于导演以非模式来强化《开端》中的情节剧矛盾冲突的处理,打破传统情节剧女主人公必不可少的超凡美丽的外表的约定俗成。在《开端》中丘丽科娃富于激情而又充满幽默的出色表演,赋予女主人公巴莎以出色的才干,表现出这种才干在女主人公身上的涌动。丘丽科娃通过表现巴莎日常生活和扮演贞德的过程,使女主人公的才干冲堤决岸般地流泻出来。在丘丽科娃的表演处理中,圣女贞德的情节是作为影片的轴心展开的。丘丽科娃塑造的巴莎的每一个行动,都体现出圣女贞德的献身精神。例如,当她被阿尔卡季邀请跳舞时全身心焕发的欢乐,她去找她所爱的阿尔卡季的妻子时所表现的坚定神情,还有,当她忍着痛苦,安慰那个性格软弱的心上人时所流露的关切……丘丽科娃确切地展现了连巴莎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灵魂深处的活动,从而使观众确信,巴莎就是日常生活里的圣女贞德。一旦需要,她也可以像圣女贞德那样为希望和理想而献身。
《开端》借助于历史,更深入地对人的本质进行艺术认识,探索新的、更大容量地概括现代生活的手段,因此被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将苏联银幕对“个性在公民天职和创造性精神方面的自我实现”的主题提高到一个艺术体现的新阶段;而茵娜·丘丽科娃所塑造的女主人公巴莎这一形象,则使这个主题被突出到了电影叙事的中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