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试从叙事主体的方面,比较张爱玲所著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及其同名改编电影,简述电影之于小说的想象。将张爱玲的小说成功搬上荧幕一直都是件难事,原因在于其所指暧昧的描述和丰富的心理独白,使内化的人物性格只有通过读者在可以停留想象的文字中,才能展现出全部意义。与小说不同,电影更强调视听感受,画面某种程度上固化了一个场景的想象。在电影里时间无法凝固,而在小说中,时间是由作者调动的,一秒可以发生三页纸的内容,电影中的一秒只能是客观上的一秒,而且处于节奏感的要求,无法长篇大论配画外音,影视图像难以在同一时空展现多维度多层次的感受,所以大大削弱了张爱玲文字的暧昧性和情绪的酝酿。再者,内化的感受在电影里大多无法具象化,但在读小说的过程中,例如娇蕊手上的肥皂泡沾到振保身上时,“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这样的情欲喷张的感受读者一下子就能心领神会,而电影只得通过画外音和字幕去描述那张不存在的嘴,牺牲了流畅性,而且显得过于一本正经。不能用心理描写推进事情发展和人物成长,是与小说背道而驰的。笔者认为,关锦鹏改编的电影版也不能免俗地冒犯了以上两点,作为弥补,他试着通过叙事的重构,将故事与原作剥离,再创造一个红白玫瑰的故事。
素有“女性主义导演”之称的关锦鹏,将小说中被男性观望和操纵的女性,改写为或妩媚勇敢,或清冷自持,把握自己命运的两位独立的、鲜活的女人。
电影把红白玫瑰的故事五五开,将佟振保的堕落史转变成了红白玫瑰觉醒史。小说是振保为主导,描述他生命中的两个重要的女人,娇蕊的故事占了全书的2/3,烟鹂的故事占了剩下的1/3,通过跟两位女性的感情史,演绎振保从坐怀不乱柳下惠到玷污友妻的曹操最后变成世纪贱男陈世美的故事。而电影却着墨描写两个女人的故事,振保更像一个过客。一个在陷入痴情无法自拔被狠甩后找到幸福,变成振保“可以控制得住的类型”;一个从旧式婚姻的怨妇角色觉醒,有了自己的圈子,话语甚至私情,反而变成了他“把握不住的女人”。造化弄人,红白玫瑰最后各自妖艳,只是都不是他能把握的,在这个袖珍的世界里,也做不到自己世界里“绝对的主人”。
娇蕊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主人,输得起放得下。振保其实从来没能征服过她,从任何角度看,都像个配角。从在家里明目张胆跟情人调情会面,看出她是恃宠而骄的,老妈子和士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可以说习以为常,振保的地位和话语权跟她简直不能同日而语。从下午茶事件开始,让振保抹花生酱、桌下的小动作、桌上眉目传情的肢体挑逗、到言语步步为营的攻陷,“我就喜欢如狼似虎地从忙人身上抢出一点时间”,娇蕊对自己的魅力一清二楚,振保是无法自控地沦陷了。电影为了强化红玫瑰的主导地位,增加了许多情欲戏。从半夜接完电话故意“砰”地关上门,振保却一脸懵,次日就自动“送上门”;到在钢琴旁振保想亲她,反倒被娇蕊挑逗着亲脸颊,亲耳后,亲脖颈,欲擒故纵玩了一会才给亲嘴;最后多段情欲戏中,两人做爱时,娇蕊总是主动预热的一方,从表情和肢体动作看也是更享受的一方,甚至在一场清晨的床戏中,娇蕊是骑在振保身上的,这样极具象征性的征服行为,与振保做爱时总是眉头紧锁、肌肉紧绷、精神紧张的焦虑状态相比,娇蕊的全身心投入和不顾一切一样,早已定了感情中的输赢。
用现在的话说,振保就是“又怕死又反动”的典型。一个从底层兢兢业业混出头的穷小子,寄人篱下居然还敢还赌上名声与朋友妻私通,明知道跟娇蕊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却不自量力地飞蛾扑火,最终娶了白玫瑰以为做了生活的主人,还不自知地以为娇蕊还是那个“围着男人转”的稚气脑袋,真是一条可怜虫。娇蕊全身心地追逐爱,而振保却连公开牵手的勇气都没有。在错过电影时间便决定随便散步时,是娇蕊主动勾着振保的手臂,而振保一直背着手;公交车上遇到艾许太太时,赶紧松开拉着娇蕊的手;最后娇蕊主动向士洪坦白求自由时,被吓得魂不守舍被车撞了。娇蕊一直都是主动且胜利的一方。电影中,在表现振保被坦白的消息吓走时,多了娇蕊不顾身段地追下来,还大喊大叫,哭着求振保回来的镜头,更能对比两人力量的悬殊。娇蕊突破以往爱玩爱调情的性情,做出保证决定离婚追逐真爱,而振保却怂了,他的担子太重了,要背负“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形象、苦心经营的事业还有他母亲的期许。母亲在他身上的压力从另一个改编情节可以体现。遇到艾许小姐从街上变成了公车上,艾许的女儿变成了儿子,他们的母子关系就像是自己与母亲关系的爱丁堡版,娇蕊还故意问他是不是“mum’s boy”,暗示了振保一生都会生活在家庭压力的阴影下。导演把重遇娇蕊的情节放到最后。娇蕊真心改掉了风流的坏脾性,有了幸福的家庭,不再为了男人爱的痴狂,幽幽的一句画外音,“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振保的泪水将命运对他的嘲弄强化。
娇蕊失去了振保,凭借殷实的家底,姣好的容貌和“为自己”的新觉悟,娇蕊找到另一位爱人的资本,远远胜于振保。可偏偏振保却太无耻,高攀不上红玫瑰,就糟蹋白玫瑰。导演把书中最后一句话插进来,作为两个故事的分割线,只是振保并没有就此“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与小说不同,烟鹂和振保有相知相识的过程,更完整地演绎烟鹂的变化。他们一起看电影,看的是张爱玲的《太太万岁》,还故意截取了一段对白,借演员之口,表达烟鹂的心声。
“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吧?”
“不,你太好了,能不能把你的身世讲一点给我听?”
烟鹂当然不是一朵没有灵魂的白莲花。
与红玫瑰的故事一样,白玫瑰的镜头数量远多于振保。饰演孟烟鹂的叶玉卿将烟鹂演成了一个不折不扣、功于心计的怨妇,而在小说中她只是个由于缺乏经验而无知单纯的女孩。她至始至终低着头垂着眼,眼神空洞,说话有气无力,毫无家庭地位,连训斥女佣都没有底气,还被丈夫打断,但是为了将她塑造成一位有自我意识自觉的女性,关锦鹏故意加入许多细节使她幽怨的人格多了一层心计和狡黠。她不是小说中那个纯粹的笨女孩,情节一步步展开,观众会发现她其实是个聪明的女人。
尽管没有娇蕊的娇媚和技巧,也不会用揶揄的话挑战振保,她仍然可以把振保玩弄于鼓掌,用刻意的冷漠疏远他,用佯装的愚钝激怒他,保持貌合神离的关系。她知道她不爱振保,振保也不爱她,也不努力奢求家中的人看得起她,所以导演索性将小说中唯一一次描写烟鹂笑的情节也改成了怨,从初识看电影开始,烟鹂就避免与振保的眼神接触,故意疏远他。当然不排除是缺少恋爱经验的表现。高跟鞋与地面的碰撞声是情欲的象征,但烟鹂总是脚步轻轻,鬼魅一般;又或者像幽灵一样,即时到位,没有什么动态。这种迟滞又漫不经心的感觉让人生厌,很难说这不是一种故意激起振保愤怒的途径。连小说中“等我问问振保看”这样痴痴的娇妻之态也省略了,朋友来访,说振保太善良的好话也变成了一种讽刺而且蔑视的冷淡语调,还犯了妻子的大忌—在孩子面前数落父亲,无恋爱经历少妇的娇憨之感全无,更像是阴冷的、暗中复仇的、很有主见的女性。烟鹂喜欢听电台,振保认为也可以接受“现代主妇教育”,只不过,振保仍然不自知,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住这个平凡的女人—而烟鹂并不是愚笨的人。独自在家的时候,在厕所里抚摸肚皮,探索情欲;挑战底线,在厕所用餐,并反锁浴室门,故意捉弄振保,脸上还飘过一抹轻蔑的笑;甚至,跟长相磕碜的裁缝私通,装作若无其事。暗示她人生将转变的,是裁缝量身时旗袍由青变红,和包银器时,故意装作笨拙无能惹振保生气,火上浇油的得意和轻蔑的似笑非笑,“比小说文本多了一些女性意识的自觉”。最后在笃保的婚礼上健谈又世故的样子,还偷用十年前收过路费的电台新闻作为谈资,实在讽刺。被旧社会的婚姻制度压迫她甚至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但她很勇敢,虽然不如娇蕊激进。她用白玫瑰的“平淡无知”渐渐磨灭振保的耐心,让他自动崩溃,自我怀疑,回归家庭,烟鹂自己也赢得话语权。这是另一种女人的人生。

参考资料
[1] 凌菁,邓发. 关锦鹏电影的女性主义分析. 今传媒,2014年第8期:12
[2] 李乐.《红玫瑰与白玫瑰》电影手法的运用. 电影文学,2011年第3期:99
[2] 张爱玲. 《红玫瑰与白玫瑰》. 北京 :北京出版集团公司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

红玫瑰白玫瑰紅玫瑰白玫瑰(1994)

又名:红玫瑰与白玫瑰 / Red Rose White Rose

上映日期:1994-12-10(中国香港)片长:110分钟

主演:陈冲 叶玉卿 赵文瑄 史戈 林燕玉 赵畅 李冰冰 吴兴国  

导演:关锦鹏 编剧:林奕华 Edward Lam/张爱玲 Eileen Chang

红玫瑰白玫瑰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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