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01-13

海滩的一天:杨德昌的“说教”

杨德昌的电影，我看了几部之后，发觉都没有失望。也有很多东西想说。不过，这里就说说他的“说教”——总是经常有大段人物的镜头特写加独白，这些独白在此时此景之下，似乎有些显得过于“说教”了，也过于“文艺腔”了，不够灵性和生猛。
我不大清楚杨德昌的人生经历。看了他几部电影，更多感受到“问题”，种种的问题，既有时代的，也有个人的，既有传统的，也有现代的。也因此，他的电影中，许多人物在这些问题（或者说困境面前），也有各种的人生心得。于是，他所有的电影中，都会见到这样直接的方式——“说教”——频频让人物直面着镜头说一番人生心得。
也因此，他的电影，大都是大长片。他有太多东西要表达了。
也因此，他的电影中，剧情的重点不再于凶杀、动作，而在于整个时代的氛围，在于人物的情感，在于人物的内心。
而他也似乎一开始就想明白自己要拍什么，要怎么通过电影来表达。因此，看到这部他的处女作，我几乎感到自己完完全全看到了一个鲜活的杨德昌站在我面前。一个有太多的疑惑，有太多的个人感受，有太多的东西要表达的中年男人。当然，最终呈现出来的都是一部部成熟的作品。毕竟，拍这部《海滩的一天》时，杨德昌已经36岁了，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电影这门艺术表达方式。
换句话说，已经可以熟练运用电影技巧的他，还是频频选择了这种直接的“说教”，抛弃了许多的留白，抛弃了让观众去琢磨人物的内心和行为动机。比如，同样有留洋经历、也同样出生在台湾的李安，他的电影，就充满了言无尽的美，需要去参透。而杨德昌的电影，是需要人去直面血淋淋的现实，甚至可以说是犹如人间炼狱般的世界。他是太有感而发了，对这个世界。也是太有爱了。他有太多东西要说了。
许多伟大的导演，都没有像他这样，这么喜欢“说教”。因为说教，是艺术的天敌，道理说出来了，那就失去了无尽的魅力了。
可是，他的电影却做到了无尽的魅力，而且达到这样的效果，跟他的这种“说教”是相关的。即使在冷静克制、“说教”成分很少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如果没有哈尼那番关于看完《战争与和平》的“说教”，那《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整个悲剧将会因此逊色了几分。
我之所以特意强调自己不了解他的水平，没有特意去研究，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看了杨德昌的电影，却觉得很了解他。
他的电影，许许多多的人物，都特别地清晰，会一直在我脑里。
同时，这样执迷于“说教”，恬不知耻地说，我也有。而我反省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因为我整个的人生，在学生时代太平稳了，太顺了，一直当着个不好不坏的学生，一直是家人的骄傲，一步步毫不意外的进入大学。那时，生活的重心是读书考试升学，所有的意义，是考上大学。而考上大学，一切的美好就将会如期而至（那时家长和老师们似乎都是这样期许着，周围的整个环境也是这样默认着。我身边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但一步入社会，我发现一切变了，不仅仅是因为满大街都是大学生，还有我看到了、碰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老师从来没有教过，父母也从来没有说过。而且，这种天真的幻觉，还包括，结婚了就会幸福，努力了就会有好结果……因此，那时我面对各种的问题，不断去求索地过程中，也产生了各种的心得，这些心得，许多我都记在日记里。而且一旦我有写点什么，就忍不住搬了出来，加塞文章里去。
这大概是因为我压抑太久了。一个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独到见解的人，对世界一无所知的人，慢慢地开始摸索这个世界时，产生的各种感受，就忍不住作为了真知灼见，想要大声向这个世界宣布。也因为，我觉得这样的直白，是充满力量的，我是鲜活的。当然，我的那些心得既不独到，描述的语言也没有冲击力，只是陈腔滥调。
也许，这是我们华人世界里特有的语境吧。年轻时，虽然也叛逆，却一直没有形成独立的意识。等到长大后，一下子面对巨大的现实，却也能迅速调整自己，加入这个社会之中，成为其中一员，然后渐渐遗忘了一开始面对这些问题时的彷徨、无助……而只有少部分人最终记住了这些陈痛，少部分最终云淡风轻地提及这些，而只有杨德昌用自己的一生，用自己的所有电影，执著地记录这样的陈痛。
而我，因为看了他的电影，被唤醒了这些陈痛，以及预见到了未来的自己。
当然，杨德昌的电影世界，不止这些陈痛，不止“说教”。他的电影，也不仅仅是华人世界所会面临的问题。
当然，我说的只是我个人感受。我不知道杨德昌是不是也是因为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被告知过怎么面对这些除了试卷中的问题之外的问题，于是他特别执念于要表达，要去探究，以至采用了这样“说教”的表达方式。
但杨德昌的“说教”是为了反映世界的冰山一角，他的电影世界，更大的内容是海水里的冰山。
《海滩上的一天》，哥哥佳森对着妹妹说的那番话，佳森在病床上的临终感言，佳莉对自己不生养孩子的一番话……
最后到了技巧和艺术性已经炉火纯青的《一一》里，也是他生前完全的最后一部电影里，他的“说教”已经成为了“独白”了，就像莎士比亚中的戏剧一样，人物的长篇大论，不仅仅是真知灼见，也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其实，看他的电影，我还有个重要的心得，那就是怎么“说教”，怎么将“说教”和留白相得益彰，怎么让“说教”成为人物的心声，让观众不会反感。因为，显然，杨德昌从第一部电影，就已经很好地做好这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