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昭关》的感觉有点像《村戏》,虽然风格不太相似,但是那种对问题的回应,表达的质感,都让人感觉很不错,让我对国产电影的期待又多了几分。

可能因为国产戏剧实在是鲜见佳作吧,我感觉自己对电影的期待在增加。毕竟,戏剧、戏曲市场还是太小众,上演机会也少,留下的人也少,出好作品的概率大概会低一点。即便身在北京,但人艺又不是我的菜。而且戏剧作品,特别是戏曲作品,要想对时代现实做出及时的回应,似乎也比影像作品要难很多。

我一向只凭演出或者电影的题目和给我的整体感觉来决定看不看一个片子,而且事先不会做任何功课,可以说,我是空着走进剧场和影院的。《过昭关》也是一样,看戏的人对于伍子胥过昭关自然不会陌生,剧情大概有个老人,OK应该是我可能会喜欢的片子。

于平淡处

跟《村戏》那种非常戏剧性的表现手法不同,《过昭关》的表达基本是非常生活化的(尽管有几处回忆是戏剧化的),从故事情节,到镜头语言。这种日常、恬淡,烂俗点说还带点治愈的风格,是我非常喜欢的日系风,日本电影里的细腻、含蓄、蕴藉,没想到国内居然有导演能把这种纯粹的感觉拍出来,还带有中国人自己的朴实和野趣,真是太棒了!

(以下有剧透)

因为我是有乡村生活经验的,因此片中呈现的破败的老屋、斑驳的墙壁,借来梯子爬上屋顶,屋前屋后遇到了招呼一声吃饭没,这都是非常熟悉的场景,唤起我们这代人共同的对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的记忆。

电影里的乡村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是极其平淡的,不卖惨、不猎奇、不俯视、不煽情,乡村生活既不方便、肮脏,但同时又带有庄稼的清新。说实话,日本乡村的干净与简适,似乎是中国人很无法共鸣的。

有的时候热门大片或者名导大片,他的故事和讲述反而浮躁,可能是因为他们在制作前就已经设定了片子会大卖,会火,所以会不自觉地加很多迎合的因素进去,不管是迎合市场、迎合观众,迎合自己已然成名的身份,迎合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这就导致了表达的不纯粹,进而无法打动心灵,一击而中。特别好的就是,这个电影的很多方面都是纯粹的,包括,它没有配乐。

可能因为电影给我的整体感受太舒适了,所以我反而不会去特意关注故事本身,这种态度本身也说明了故事的平淡与自然。

故事主体是很像公路片的,孙子暑假来到乡下与爷爷同住,爷爷卖西瓜时打听到了自己劳改时的伙伴还活着,于是带着孙子,上路去看自己的老伙伴。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绝望失意的青年人,一个满腹抱怨和戒备的跑货运中年人,一个看开了的养蜂老人。

回过头看,这个设置很像是人生之路的隐喻,从青年时的歧路落魄,到中年时的戒备辛劳,最后归于老来的平淡。导演也没有说他究竟是不是刻意如此,但我相信,这大概是一种艺术创作时的无意胜过有心之举。写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但是落笔后发现竟然悄然成章,这种妙手偶得之的快感,想必惬意。

他们这段旅程有想要解决什么或者改变什么吗?没有,唯一的动机就是爷爷想去看自己的老伙伴。这段旅程之后爷爷和孙子有什么改变吗?也没有,除了爷爷见到了自己的老伙伴,孙子也不那么抗拒爷爷和老家了,没有更多了。

人生的困惑,不是通过一次旅行就能解开的,人的改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生活更多的时候是无意识地往前的。活着,就是一直活着,有朝死了,便死了。

包括赛人老师还提到的,与爷爷有过精神交流的另外三个老人,都不是直接与他沟通的,都有一个介质。比如哑巴爷爷通过纸笔,养蜂老人通过发声器,老伙伴通过隔壁病床那个老人在楼上传话。为什么呢?大概因为精神交流的不易吧,总有各种原因阻隔了我们与他人。但是与他人共在的强烈渴望,让我们不顾一切地发声和回应。

可以看到老人的朋友,都是老人。这确实跟人生阶段有关。他们经历了同样的外在大时代、家庭小时代,处在同一个人生阶段的人,更能体会其中的况味,在同龄人那里获得理解与陪伴,暂时地摆脱孤独。

听惊雷

为什么这么平淡温情的片子,却让人眼前一亮呢?大概是这部片子不经意间,囊括了我们对于太多问题的回应。虽然作为90后,我没有亲历很多事情,但是现实的压力、自身的迷惘,都迫使我们去正视自己来路上的那些黑暗、苦难之处。我们需要去处理这样的问题,即便面对着各种压力,但是好的作品、敏感的作者,都不会回避。

同时,中国近三十年的巨变,也成为我们这代人成长中的隐痛,青年人在被职场、成长裹挟着前进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回望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的故土、老人。进入都市的、原子化的个人,失去了传统乡村这个集体,失去了家庭的庇护,走进恋爱和婚姻的比例也在下降,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从宗族到大家庭、小家庭,都在瓦解。

这个电影在试图回应这些问题,这是最让我动容的。

过昭关

过昭关,这是一个极好的譬喻。

巧的是,看完这个电影之后,正好国大有纪念杨宝森诞辰100周年的《伍子胥》演出。以前我也在视频里看过文昭关,但从没有往心里去,伍子胥一夜白头,这样激烈的人生我并不能理解,所以我把它当成一个寓言故事来看。

现在才慢慢理解,为什么这些戏长盛不衰。就像跟随国民党远走台湾的老兵听《四郎探母》一样,没有经历过的时候一切都只是故事。不管是《四郎探母》,还是《锁麟囊》,这些戏都是一个个原型故事,凝聚了人生的悲欢离合。

《伍子胥》是个以暴制暴的戏,伍子胥是个个人英雄,他本是楚国臣子,但是楚王杀他全家,孤身逃走的伍子胥决意报仇。“父母的冤仇化尘烟,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他在昭关被阻,不得过境,内心焦灼,以至于一夜之间须发皆白。

舞台表演时,伍子胥对月长叹,髯口从全黑,换成灰色,再到全白,用一种非常写意的方式,完成了这个转变。正因为身体如此激烈的变化,他变得“不是”伍子胥了,得以借着混乱逃出昭关。生理上的激变,其实映射的是伍子胥心理的激变。如果传统戏曲里表现人物的成长性的话,这里就是极佳的一次着笔。他惨吗?太惨了。但经此一变,他脱胎换骨,精神上经历了一次淬火重生,不再是之前的伍子胥了。

但是电影里的爷爷,却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他接受了生活的琐碎,接受了生命的无常。甚至他开着电动三轮,辛苦一路,也只是见了老伙伴一面,说了几句话。看上去,他与伍子胥,做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但其实我认为不是这样。他是什么时候给孙子讲伍子胥的呢?回忆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他或许没有做出跟伍子胥一样决绝的选择,但是面临了与伍子胥相似的困境。所以,《过昭关》的譬喻,重点并不在落入困境后的选择,而在选择前的困境上,困境是普世的,选择是个人的。

所以电影中他唱了好几次《文昭关》,选的不是“一轮明月照窗前”,也不是“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而是“我好似哀哀长空雁”,因为他讲的是人永恒的孤独,永远独自面对困境的孤独,不管是年轻时参加劳改,还是年老后一人独居在老屋,过了一关又一关,还有最后一关——死亡。

这才是“过昭关”这个譬喻的绝妙之处。诚然,伍子胥最后作为胜利者的血腥复仇(他后来从吴国借兵伐楚,将楚平王掘墓鞭尸),挑战传统伦理的绝对个人意志(如果放到现代,就是挑战国家和民族概念),令人极度震撼,但“过昭关”时,彷徨失措、无路可走、怨愤悲啼的伍子胥,却有他另外的永恒魅力。这也是《文昭关》这一折戏,从全本当中脱颖而出的原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满腹的冤恨我向谁言。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补充一句,我没看过豫剧《伍子胥》,但从电影中展示的来看,并不影响理解剧情。电影中用伍子胥和东皋公舞台表演的妆面和戏服,出现在实景拍摄中,其实是有点突兀的,但是也仅仅出现在老人讲述的那几秒,勉强接受吧。

最后,如果要说这个电影有什么小遗憾的话,还是觉得老人有点太好了,可能是因为我自己已经失去了纯真之心,所以无法相信吧。


过昭关(2018)

又名:Crossing The Border-Zhaoguan

上映日期:2019-05-20(中国大陆) / 2018-10-17(平遥国际电影展)片长:93分钟

主演:杨太义 李云虎 万众 聂栋才 

导演:霍猛 编剧:霍猛 Meng Huo

过昭关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