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岸边,观望生命的渡河,从明的彼岸,过到暗的对岸。----安妮宝贝

当我们开始讲述一个年限里未知的事物样貌时,我们作为此时仍雀跃的生命主体,总是试图在未知中抽取他者灵魂的影子,拼凑在我们自己生命的每一瞬间,成为我们的永恒。而这种“滤取”灵魂的能力也无意中剥夺了“时间存在的意义”,时间与生命的同步逐渐成为一种谬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让·克洛德·布里索在法国新浪潮中凭借自身对“伦理哲学”有着启示性的解读而成为《电影手册》备受尊敬的导演,其中于1989年所拍摄的电影《白色婚礼》更是隐去了时间的意义,借历史的创伤裸露生命另一种雀跃的形态。二十世纪太过神秘,布里索将社会革命的瘀伤从时间中剥离而去,以失衡的社会秩序来隐喻生命的无力。于此中我们始终都作为一个看客,从无力的生命中清醒,而对于布里索来说,这就是永恒。

导演: 让-克洛德·布里索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语言: 法语 豆瓣:8.2
上映日期: 1989-11-08

01【不伦畸恋的浪漫化,逾越理性的戏梦哲学】

距今《白色婚礼》上映已有31年之久,导演布里索的电影美学始终专注于“情色”与“哲学”这二者上,而在20世纪下半叶,大家时常将“情色”与“伦理”视为一体,这一融合在法国五月革命(1968年5月)后漫长的电影创作里得以显露,而布里索的《白色婚礼》正是完成了这二者的高度整合。影片讲述了17岁女主玛蒂尔与自己中年已婚的老师弗朗索瓦相爱,年幼的玛蒂尔最终因种种无奈的现实因素与世长辞。

如电影整体阴郁暗沉的光线一样注定了这是一出自然的悲剧,17岁的玛蒂尔是法国五月革命中出生的孩子,玛蒂尔的母亲因情自杀,父亲是个精神混乱的精神医生,在苦难背景下成长的玛蒂尔曾被哥哥逼迫卖淫抑或吸毒,由此导演布里索对于人类伦理的探索始终紧密夹杂着历史里挥之不去的苦难。

《白色婚礼》于法国北部的敦刻尔克所拍摄,尽管这座北部小镇沿岸有着海的辽阔,导演却将电影的场景设计营造出一种原始的/局限的四面环雾的氛围,人物的道德处境得以体现,使得年幼的玛蒂尔看不到远方,中年的弗朗索瓦无法追逐。因而我们借由这种造成电影与现实地理相迥异的方式,来理解布里索镜头下的爱。

影片最初弗朗索瓦在课堂中提出关于哲学中“潜意识”的问题,而整个电影也均围绕“潜意识是什么?”来进行人物叙事,哲学介入生命的高度使得电影在蓝光与序曲消失的那一瞬间就能将观众带入了一场古老的幻想中:没有海的敦刻尔克,绿树常青的法国小镇,由此而来玛蒂尔与弗朗索瓦爱情的纯粹性被哲学剥离的浪漫且清醒,因为他们只有爱。

布里索剥夺了“时间存在的意义”(隐藏了革命记忆),试图将电影中人物的不伦爱恋呈现出纯粹的浪漫的形态。而这里所指的「浪漫」并不不属于爱情的甜蜜,而是另指生命中一种「假定原始状态、缺乏高度原则」的存在。

(1)「浪漫」一词最早是由卢梭(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浪漫主义先驱)提出,倡导以自然为主,他曾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提到:“使人文明起来,而使人类没落下去的东西,在诗人看来是金和银,而在哲学家看来是铁和谷物。”

(2)池田大作(日本著名社会活动家和宗教活动家)在《GDP:人类受损害的程度》中发表见解:应该让世界的工业和商业、科学和技术停滞发展50年,以便人类能够专心致志地发展自己的道德和伦理,进行一场精神的回归。

以上二者的核心主义其实与本片背景有着本质的联系,法国五月革命基于20世纪中叶婴儿潮以及年轻群体不满教育体制等因素所展开的革命风暴,期间革命者极力反对物质精神,视商品为鸦片,这一场革命也被后者称为“一群年轻人的燃情岁月”,其中他们与卢梭所持有的浪漫主义一样都渴望纯粹的精神补给

而如今在观赏完《白色婚礼》后我将其称之为:理性的戏梦哲学。玛蒂尔是纯粹的,她挑战伦理与时间,逾越理性,完成了自我爱的整合,曲终而命竭。单从这一点来说其实“革命”的苦难性不在于它损伤和余痛的代价或规模有多宏大,而是在于它伤及到了每一个甚至每一代平凡人的浪漫与存在。《白色婚礼》的悲剧设置也只因布里索清楚的明白:玛蒂尔与弗朗索瓦的不伦畸恋只是一出逾越理性的戏梦哲学,留下的事物将成为历史,承受着的人们却成了苦难。

02【归咎古典美学浪潮,剖白伦理与爱的谬误】

1968年在五月风暴中一群年轻人为了前程美好的愿景误入理论的迷途,20余年后法国导演布里索将这一极致的理性带入悲剧性的人类之爱中,值得一提的是《白色婚礼》在IMDB上又名《白雪公主》,当崇尚理性达到颠覆又复17世纪的古典主义浪潮之际,感性般的童话色彩便会出现在生命的细节中。

17岁的玛蒂尔与中年的弗朗索瓦相爱,他们聊爱、聊孤独、聊哲学、唯独不聊勇气,对于已婚的弗朗索瓦而言勇气令他窒息,欲望却使玛蒂尔憎恶弗朗索瓦的妻子,就在“多情空余恨”之际两者内心的冲突使得叙事达到高潮,而这一切的心理状态都被布里索放大,简化布景弱化人际关系聚焦人性,从而隐蔽现实/理性的存在。

我们借此将电影归至“道德”层的批判,自西欧的古典主义后不久便涌出“新”古典主义的浪潮,而这一新的主义造就了布里索自己的美学特征:在极致理性之后彻底抛弃理性回归生命本身从而窥视生命的最终形态。在影史上他也一直被认为是“新古典主义”的继承者。

此前古典主义要求戏剧界追求“三一律”(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情节三者之间保持一致性)的文学架构,而对于艺术精神再度热血的20世纪法国而言,“时间”不再作为体现“生命”最直接的维度,对布里索而言:生命在于个体的完整性。

玛蒂尔所缺失的家庭,布里索则以对白弥补:当玛蒂尔与父亲通话时得知母亲因情自杀。从未在场的父母以简短话语掠过玛蒂尔的生命,此时弗朗索瓦的在场填补了玛蒂尔缺失的生命轨迹,弗朗索瓦珍爱着玛蒂尔身上有着:

  • 对生命的理解力(我的生命中有太多的幻觉,我因清醒而看不到太多希望----玛蒂尔);
  • 对爱有着裸露的勇气(玛蒂尔前往弗朗索瓦家中问其妻子借他所写的《西蒙尼·韦哲的精神主义》一书);
  • 对世俗有着偏执的理性(玛蒂尔因常旷课遭到课任老师的投诉,读学校的教育不屑一顾,但却对英语、哲学有着出色的理解力,在弗朗索瓦的陪伴下,学习成绩得到学校的认可)......

换句话来说,他爱这样一位平凡时代下异乎寻常的生命,玛蒂尔于他而言就像白鹤翎一样的存在:是飘荡的羽毛也是无根的花瓣。为了揭开这种爱与伦理的错位认知接下来将以三点来阐明二者的内在关系:

(1)自五月风暴后的二十多年间,法国社会开始教育体制的改革,家庭伦理价值观发生转变,逐渐的恢复了理性与哲学并存的局面。20世纪杰出的城市批评家德波对于五月风暴发表了具有启迪性的言论:“他们意识到自己理论上虽正确,但实践手法却远不成熟。”其中《白色婚礼》里的玛蒂尔则是理论迷途的产物,代际的苦难往往来自于伦理的谬论,而布里索正是要以玛蒂尔向大众恢复此前的记忆,用人们最不留意的细节刻画当代人的心理状态,在极简中精雕细琢,这也是古典主义/五月风暴所遗失的美学价值。

(2)20世纪是父权建构的社会,女性作为一种内在跳动的生命(the inside of the soul灵魂深处)始终试图乔装融入主流社会。在《白色婚礼》中玛蒂尔裸露自身的肉体,在自然光线的投射中,加深自我“妓女”的记忆,以抚摸和挑逗的姿态留住弗朗索瓦的心。但此间伦理与爱的错位使二者深陷苦难。玛蒂尔感知到理性的力量,看穿生命的无力,于是她对亲情、婚姻、社会产生不屑,她一生都在为自己过早知晓生命无力这一事实而弥补自己所缺失的「浪漫」。

(3)显然玛蒂尔的爱是纯粹亦是艺术的永恒体。在布里索或者当时的整个艺术界来看,玛蒂尔的爱是归至「浪漫」的爱,这里要声明的一点是,由于伦理情与爱的惯性合一导致了《白色婚礼》常常被视为色情片,但其实它是属于艺术片范畴。死亡的玛蒂尔早已成为「爱」的符号并诠释了:“爱是自由,而伦理是用来弥补爱的不在场。”

分解伦理与爱的谬论根据其实是来自于电影中所涉及的「潜意识」,玛蒂尔与弗朗索瓦都一致认可费洛伊德的解释:潜意识是所有主体被压抑的总和...因被压抑而成为潜意识的想法和欲望的囚徒。但由于“道德”的限制而导致了潜意识常常被压抑的难以喘息,玛蒂尔生命中所缺憾的社会关系是断裂的,在弗朗索瓦未出现时,她的家是一片混乱且肮脏,没有完整的家具和床,而后弗朗索瓦的出现弥补了玛蒂尔的家庭缺失,玛蒂尔拥有了完整的床与家庭布景。

弗朗索瓦所在意的现实因素(家庭、年龄、身份、道德...)使他无法鼓起勇气面对玛蒂尔的爱,而他却始终以保护玛蒂尔的形态填补着自身情欲的空白。同时在这一点上布里索也致敬了法国电影导演埃里克·侯麦电影的理念:一边是自然,另一边是人性;一边是情欲,另一边是英雄主义的优雅。

03【失觉无力的宏大叙事,美育俱伤的生命像】

在影片开场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里,玛蒂尔便爱上了弗朗索瓦,她自带的冰冷气息看穿弗朗索瓦内心的孤独,玛蒂尔太熟悉成人世界的规则,她不相信婚姻甚至蔑视弗朗索瓦身上浓厚的道德感,于是常规的叙事模式被中断,玛蒂尔对弗朗索瓦忠诚的爱则逾越而上成为电影唯一的宏大叙事。

古老的历史将社会秩序早早的归顺于父权之下,女子的贞洁在很长一段时间中被视为人的准则,于此而言《白色婚礼》中的玛蒂尔则是一个囚徒,被钉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中,而这种绝望在她的生命中是被动亦是无力的。自十五岁起便被两个人哥哥送去卖淫、贩毒...她看透许多夫妇的伪善甚至道德的空虚,仿佛她站在岸边,观望着生命的渡河,从明的彼岸,过到暗的对岸。

因此弗朗索瓦的存在就像布里索将柔和旋律有意的赋予在玛蒂尔仍然爱世的每一帧镜头中:

在开场不到20分钟里,玛蒂尔邀请弗朗索瓦吃晚餐,而弗朗索瓦在此之前在玛蒂尔面前与妻子通话留言并留下一句“爱你”,这条道德的叙事因子在随后的聊天里便被玛蒂尔的话语所吞噬。玛蒂尔回应生命的无力来源于绝望,「绝望」是促使玛蒂尔长大的唯一体验,而弗朗索瓦却用了四十七年,柔和的旋律洒在玛蒂尔与弗朗索瓦此刻的生命里。那一瞬间,从时间层来说,他们的生命汇合了。

玛蒂尔和弗朗索瓦是相似的人,他们对眼前的周遭感到无力,他们的爱注定两败俱伤。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是相似的人,站在彼此的岸边,观望着生命的渡河,各自以乖谬的形态走在被强制的道德叙事现实中爱着世界。而布里索唯一能做的是弱化时间的存在,刻画不同形态的生命像去对抗时代的潮流。

玛蒂尔在暴力报复弗朗索瓦的生活后便失去踪迹,弗朗索瓦与妻子离婚后被学校罚到敦刻尔克的学校上课。最后警察在靠近敦刻尔克的海岸小镇的一间公寓里发现了玛蒂尔的尸体,她每天都倚窗而坐,日复一日的望着那一扇弗朗索瓦上下班的门,在绝望中死去。

其实弗洛伊德对于潜意识的研究还提到一段文字,这也是玛蒂尔先前在弗朗索瓦的课上所发言的话:“弗洛伊德尝试医治非肉体因素引发的疾病...弗洛伊德尝试将他们唤醒,病人就会意识到这些破损的记忆,并讨论它,于是病的症状就消失了。”

但在《白色婚礼》中我们可以直接感触到的是玛蒂尔始终都被社会暗伤,无力的哲学无法挽救早已千疮百孔的生命,于是当弗朗索瓦尝试着如弗洛伊德一样拯救玛蒂尔时,玛蒂尔更在乎的是那份「浪漫」的爱。

敦刻尔克的大海最终借着玛蒂尔的遗言首次出现在银幕中:“弗朗索瓦,这里就是海。”,而当玛蒂尔的母亲自杀离世时也留下一句类似的话:“像一片广阔的海洋般美丽,我融化在里面,太美丽。”

但最终大海的呈现是以玛蒂尔作为牺牲所出现,此时的宏大叙事早早的衰竭,弗朗索瓦坐在寂寥的沙滩上望着远方的夕阳与大海才是玛蒂尔爱世界的最终形态,里边夹杂着母亲、父亲、哥哥、童年、哲学和弗朗索瓦。而这一现实形式上的整合也正如布里索践行了“新”古典主义中“同物质,同精神存在”的特点。

写在最后:这是一个文学仍活跃的时代,相较于过分的道德话术社会范式禁锢了太多不同形态的生命像。在电影《白色婚礼》中眺望海的时刻要以绝望的个体为代价,这是一个时代的错误。他们彼此都是岸的影子,从不缺少渡河的勇气,缺失的是社会让他们靠岸喘息的合理性。

《白色婚礼》是导演布里索美学的外在亮现,也是对生命极简本身的赞美以及对时代野蛮负荷的批判。用安妮宝贝在《莲花》中提到的一段话以此来批判无力的道德秩序:“在渡河至光明的此间,他们缺少至亲给予的解释说明,他们仍需的合理性,在时间中起承转合,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漫长成长。”


白色婚礼Noce blanche(1989)

又名:甜蜜的复仇 / 逐水流情 / White Wedding

上映日期:1989-11-08片长:92分钟

主演:凡妮莎·帕拉迪丝 布律诺·克雷梅 卢德米拉·米卡埃尔 弗朗索 

导演:让-克洛德·布里索 编剧:Jean-Claude Brisseau

白色婚礼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