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2-08-05

无言的山丘:把自己当做食物


一开始看《无言的山丘》,被渣画质和闽南语劝退了,搜了一些影评来看,不死心错过这么一部神片,第二天又重看了一遍。怎么讲呢,是神,是神殿上怒目而无言的金刚,心生敬畏,不敢细看。

要说剧情,不过是历朝历代《流民图》的一截,一个常见的糟糕的年代。一群饥民寻求生存。

一切灾难的终端都是饥荒,人们疯狂攫取食物,无所不用其极。

电影里的阿柔是个死了两任丈夫带着四个孩子的寡妇,驴马一样活着,榨取自己身上的每一滴力气。

那么瘦弱的一个女人,终日背着比自己还高还重的木头,行走在山间,风雨不歇。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还不能休息,因为还有剩余价值可以压榨。按次收费,每次一块五毛钱。

有一次她在山上遇到一个男人,对方要用两条鱼跟她干一次,她不为所动,男人把“价格”加到四条鱼,她木然从命,就地行事。回到家里,四条鱼就是一顿饭,或者也可以称为一席宴。

也有一次,一个男人怀抱一只鸡过来交易,这应当算是相当不错的价钱了。

男人们享用她的身体,她和孩子们吃他们带来的食物。

身体变成盘中餐,也就不再神秘,也不再神圣。她见异性裸体如见腊肉咸鱼。阿助兄弟在洗澡,她视若无睹地进去拿东拿西,倒是阿助兄弟俩慌得直捂下身。她赤裸裸一个人,无所畏惧——一个彻底的无产者。

当然不止是女人们,男人们变成彻底的无产者时,也只能使用自己的身体。

阿助兄弟是签了卖身契的长工,从地主家逃去九份打工,地主派人去“讨债”,要他们一手一脚。阿助讨价还价,最后当场剁下两根手指叫人拿回去交差。

而在故事开始的时候,阿助兄弟到达九份,刚好碰到矿上的人来丢垃圾。是刚刚发生的矿难中被炸毁的新鲜遗体,有人头,有四肢,还有内脏。

他们活着的时候,在矿上被日本人“鱼肉”,死后像厨余垃圾一样被扔在桶里,喂苍蝇,喂野狗。

这样震撼的画面没有让镇上的人逃离,也没有让赶来发财的阿助兄弟退缩,他们勇往直前。

他们就这样以物换物,以食换食。但这并非是个贫瘠的小镇,镇上有金矿。

资料上说:九份生产的黄金最多的时候是以吨来计算的,金矿含金量最高达九成以上。当时,九份大大小小的金矿坑有80多个,坑道像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山城入夜后灯火辉煌,曾有“小香港”和“亚洲金都”之称。——住在金山上的人,却要用身体来换取食物,这是电影的核心。

在这个扭曲的小世界里,阿柔的生活并不显得多么扎眼。大家都习以为常,也没有人看不起她,甚至对她诸多包容。

阿助兄弟刚刚住到她家,工友憨溪好心提醒叫他们晚点再回去,好“让阿柔好做人”(方便她接客)。阿助兄弟欣然答应。

阿柔也从来不看不起自己。她理直气壮地活着,每天劳动,接客,腰杆笔直,声音洪亮。后来阿助对她产生好感,赶走前来买春的客人,她便毫不客气大声咒骂,怪他让她少赚了许多钱。

他们深知,这只是一种活下去的办法而已,毕竟民以食为天。

在人们的共识里,买春不过都是吃饭而已。

富美子接客的时候,男人们在门口排队,个个谈笑如常,如同赴宴。

阿柔那里也是,有客来,见有人在等,笑着谦让一番,丝毫不以为窘,像让酒让饭。

阿柔与富美子两个女人是镜像的一对。

阿柔粗糙顽强生生不息,她是“自己身体”,卖身是“自愿”的。因为生活摆在眼前,有四个孩子需要她养活。她有奔头,赚够了钱回老家去买地,再招个男人上门,把孩子们拉扯大。

她与男人是交换与交锋,从不落下风。有用的品德她全有,比如勤劳、勇敢、直爽、强壮,没用的品德她全都丢在一边,比如贞洁,羞涩,温顺,奉献。而这些被阿柔抛弃的“弱德”之美全都集中在了富美子身上。

富美子纤细美丽,但是完全弱势,因为还没有成年。先是被父亲卖到妓院,然后在囚笼中被男人们排着队凌辱、蚕食至死,不曾反抗。

她纯洁、善良、美丽、温顺,这些美好品质并没有让人心生怜意,让她得到保护,而是愈加让人想要破坏。

美丽而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孩子是最理想的猎物,但是富美子的遭遇之惨,是我在文艺作品中所看到的“最”,没有“之一”。

她先是因为被怀疑私藏金子而被警察徒手破处,然后干脆就被安排开始接客,一群一群的男人排着队光顾她,人数之密,直可致死。

只有善良的矿工阿屘爱她,像卖油郎爱惜花魁那样照顾她,并不是只馋她的身子。

然而,她想要报答他,只能跟他干那事。

黄花坡那一幕将永久刻印在我脑海里。一片烂漫春光的山野里,女孩想要表达她的情意,但是使君无所有,只有一具肉体。而这肉体,此时也是残花败柳,或许只有在他面前,还有些许的意义。

她是那么真诚,真诚到见底了,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这身体。而且她快要死了,现在不做可能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向他招手,请他享用她的身体,像一只主动献祭的小羊。他没有怎么犹豫,上前抱住她,手熟练地伸进她的衣襟里。

黄花开得正热烈,一对青年在死亡边缘野合,山丘无言。

阿柔想要报答阿助,也是跟他睡觉。

他死后,她要把他的牌位请回去供养,旁人提出质疑时,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跟别人上床都收钱的,跟阿助睡,从来没有收过钱,这不是夫妻是什么。

当身体都变成物品,剥离金钱的性交就已经算是很深的交情了,而且情比金坚。

不用仪式,不需媒证,甚至都不需要彼此间的约定和确认,苦海一般的患难里携手,比多少明媒正娶的夫妻还要牢固。

一个以身体为货物,为礼物,为信物的时代,看似蛮荒的年代。

其实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1927年,距离我们拥有所谓的“文明”已经至少几千年,但是人们仍然可以过着比原始社会还要原始的生活。

没有礼,没有耻,人们可以像野兽一样活着。

据说电影还有另外一个结尾是富美子在跟阿屘做完之后就死了,阿屘也随之疯了。

富美子像这座蕴藏金脉的山丘一样,怀璧其罪。她的死亡暗含了九份的命运。

原本只是一个夹缝求生的畸零之人,因为拥有纯真和美貌,而成为被鱼肉的对象。那些携带贪欲接踵而来的人们,在她身上得到片刻欢愉,却不能真正得到什么。

九份的黄金期很短,就像富美子的“花期”,在人们疯狂的摧残之下,它/她很快被掏空,变成一个失去生命的空冢。

这样的故事千千万万,若非矿区后代中有吴念真这样会表达的人,就只能无言始终了。

憨溪离开山上的一幕太美了,我想,那是作者心中的自由与梦。孤独的一个人,挑着空空的行囊走在高岗上,决绝地离开了这个欲望的囚笼。

宁肯舍掉两根手指也要留下的阿助(甚至觉得用两根手指换取大好前程赚大了),最后死在地下,就地被埋,“一根毛都没留下”。

看完电影,像死了一次那样难受,心中郁结如山丘岿然压在心头,令人难以开言。

从来没有被一部电影戳得这么痛,我想到医学生们如何第一次面对被解剖过后的人体组织,很直白很残酷,但又很现实。

你知道事物就是那样,宁愿不知道但又必须知道,知道以后还要去不断去经历它,这样做又并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理由。

电影里矿工们每天下班要被检查肛门,防止私带金子。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忍不住了,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怒吼“我们还算是人吗!”一声又一声,子弹一样砸进每个人心里。也击穿了我的心脏。至今仍有呼啸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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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山丘無言的山丘(1992)

又名:Wuyande Shanqiu / Hill of No Return

上映日期:1992-12-05(中国台湾)片长:176分钟

主演:杨贵媚 黄品源 澎恰恰 文英 陈仙梅 

导演:王童 编剧:吴念真 Nien-Jen 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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