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7-04-09

朗读者 第一季:朗读者07

第七期:告别。
只要是活着的时候的告别,都意味着新的开始、新的地区、新的时间、新的岗位、新的平台,无非就看我们有多大勇气,去直面和取舍了。而无法再开始的那种告别,好像则多了很多无可奈何。逝去的已不在,活着的难忘怀。所以,各自上路前,请好好告别。

一.所有的萍水相逢——姚晨&《阿长与<山海经>》(鲁迅)
胖姑娘于姚晨,是困苦境遇里异乡人收留异乡人的恩情;强势的魏姐呢,则是火花碰撞后,遗散中偶得的一粒金沙。所有萍水相逢的过路人,都至少有那么一个有趣的点,打动你启迪你。这种冥冥之中的关联是生命织网上一个牢不可破的节点。此时,请好好告别。若没有,请用属于自己的方式记住她们。

鲁迅《阿长与<山海经>》
长妈妈,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二.去摘遥不可及的星——程何&《堂吉诃德》(塞万提斯)
程何给我的感觉非常舒服,声音温柔,目光坚毅,只一眼,就知道是一个极富思想又独立果敢的人。有着典型的学霸气质,却又一直暗藏一股叹息与不安。选择音乐剧译配的工作,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所以害怕。没有太多前人供指引,自己就是路标,是无数以后的人采摘那颗遥不可及的星的小小垫脚石。在暗夜中燃烧着自己,为着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自己也不知不觉成为了一颗孤独执著的星。
音乐剧方式呈现的朗读又带来了一番别样感受,让我悄然想起学校编排的巡演了几十场的《罗阳》音乐剧。音乐剧的舞台呈现效果很震撼,而情感内容表达又很真实,很直接。其实音乐剧并非遥不可及的阳春白雪,所以在中国,我确实期待着更多本土特色的音乐剧如雨后春笋到来。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以下为程何所译《我,堂吉诃德》(音乐剧)

追梦,不会成真的梦,
忍受,不能承受的痛,
挑战,不可战胜的敌手,
跋涉,无人敢行的路。

游侠骑士要到世界最偏远的地方去,闯入最困难的迷津,争取做到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在草木稀少的地方顶着酷夏的炎炎烈日,在冰天雪地的严冬冒着凛冽的寒冷;狮子吓不住他们,在魑魅魍魉面前他们也无所畏惧,而是寻找它们,向它们进攻,战胜它们,这才是游侠骑士真正重要的职责。

如果这个世界本身已经足够荒唐,那到底什么才能算是疯狂?也许太过实际就是疯狂。放弃梦想也许是疯狂。寻找着珍宝,可周围却只有垃圾。太过清醒也许正是疯狂。但是最疯狂的,莫过于接受现实,而不去想这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敢以此生求索那颗心,
管它征途遥远,道路多险峻。
为正义而战,何须踌躇不定,
哪怕烧灼在地狱火中也自阔步前行!
我若能为这光辉使命穷尽一生追寻,
多年后待到长眠时分,
我心亦能安宁。

而人间,
定会不同往昔,
纵然我,
终将疲倦无力,
仍要用伤痕累累的双手,
去摘,
遥不可及的星!

三.虚拟的告别——曹文轩&《草房子》(曹文轩)
桑桑的病是虚惊一场的告别,却不比任何真实的告别经历得少。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桑桑爸爸的告别,仿佛就是来告诉我们,何谓自然的轮替,何为天地的演化,何为生老病死的必然与注定。
曹文轩说,其实这个天空下,不是山也不是水,是满满的各种各样的告别。而文学写了上百上千年,做的也不过是同样一篇文章——生死离别。细想,只是把我们生命的一天剥离出来,切成小段,每一个告别作为一个结点,一天里所有的经历都是在告别,甚至这一秒都是上一秒的告别。然而,终究觉得告别太过悲情,相形之下,我更愿意把每一次相逢作为一个始点,而每一秒都是为了下一秒的相遇。
突然发现,写儿童文学的作家们,似乎经历越多,越渴望那份孩童的单纯与率真。不止他们,我们每个人,都在永永远远寻觅心中的理想国,只是不常与人道说。

曹文轩《草房子》
桑乔带着桑桑住进了县城一家小旅馆。桑桑已经没有和父亲合用一床被子睡觉的记忆了,或者说,这种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桑桑借着灯光,看到了父亲的一双大脚。他觉得父亲的大脚很好看,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双脚肯定也会像父亲的大脚一样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长大时,不知为什么鼻头酸了一下,眼泪下来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桑桑回家了。
路过邱二妈家门口时,邱二妈问:“校长,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乔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
邱二妈站在门口,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桑桑。
桑桑还是那样跟着父亲,一直走回家中。
一个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肿块开始变软并开始消退。
就在桑桑临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这天早晨,桑乔手托猎枪,朝天空抠动了扳机。
桑乔在打了七枪之后,把猎枪交给了桑桑:“再打七枪!”
桑桑抓起那支发烫的猎枪,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枪口高高地对着天空。
当十四声枪响之后,桑桑看着天空飘起的那一片淡蓝色的硝烟,放声大哭起来。桑桑虽然没有死,但桑桑觉得他已死过一回了。
桑乔因为工作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水朦胧之中,它们连成了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了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后,它们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一九六二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

四.告别故地——李立群&《我的理想家庭》(老舍)
名为告别故地,实则不谈。以下说说名家们的理想生活。
老舍的理想家庭:七间小平房,院子要极大,虫鸟花草不可少,一妻一儿一女,朴素和气。
陈继儒《小窗幽记》中也有理想世界:云生满谷,月照长空,洗足收衣,正是宴安时节。亦或: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洒灵空,面上俗尘,当亦扑去三寸。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描述的田园佳境: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我的理想生活呢,没个定数。当下吧,在北京的初春里,怀着初夏的错觉,尤其是前晚的思修课上,靠坐窗边,沁凉的风悄悄吹过裸露的皮肤,钻进宽大的袖子,在胳膊上打转,舒服得只想连声叫好,透过窗户又是月色正好,真是一下子被这天气治愈了。心想着,这就是理想,才不要那么多要求。隔日,又回到春天的“正觉”上来,早起在星苑饱览晨色,在光下信步,趁着春日“多识草木之名”,又觉理想变了。也罢也罢,欢喜即理想,难去分清说明地道个一二。

老舍《我的理想家庭》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间小平房:一间是客厅,古玩字画全非必要,只要几把很舒服宽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间书房,书籍不少,都是我所爱读的;一张书桌,文具不讲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两枝鲜花,插在小瓶里。两间卧室,我独居一间,没有臭虫,而有一张极大极软的床。还有一间,是预备给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间厨房,一个厕所,没有下房,因为根本不预备用仆人。家中不要电话,不要播音机,不要留声机,不要麻将牌,不要风扇,不要保险柜。
院子必须很大,靠墙有几株小果木树。除了一块长方的土地,平坦无草,足够打开太极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种着花草。屋中至少有一只花猫,院中至少也有一两盆金鱼;小树上悬着小笼,二三绿帼帼随意地鸣着。
这就该说到人了,先生管擦地板与玻璃,打扫院子,收拾花木,给鱼换水,给帼帼一两块绿黄瓜或几个毛豆。太太管做饭,女儿任助手,儿子顶好是三岁,既会讲话,又胖胖的会淘气。
这一家子人,因为吃得简单干净,而一天到晚不闲着,所以身体都很不坏。因为身体好,所以没有肝火,大家都不爱闹脾气。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体面,不令人望而生厌。衣服可并不讲究,都做得很结实朴素。
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无论怎样吧,反正必须在中国,理想的家庭必须在理想的国家内也。

五.中国蓝盔——维和部队战士&《等着我吧》(西蒙诺夫)
身处无战乱无恐袭的中国,我一直都是深感庆幸的。和平的围墙内,是和我一样幸运的中国公民,而围墙外头,是中国军人的忠诚和胆量撑起了坚实的屏障。“军人”二字,是有很重分量的,要舍弃多少浮华,多少安逸,又要忍耐多少血与汗,多少寂寞,才能担起这个身份背后的责任。
西蒙诺夫《等着我吧》乍一看,觉得是描写妻子对于军人丈夫的忠贞不渝的等待。“等到大雪纷飞”“等到酷暑难捱”“等到那遥远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等到一起等待的人,心灰意懒——都已倦怠。”越读越觉得,那诗中的“你和我”,其实更愿理解为两个我。身为丈夫,身为儿子的我,苦苦等待着身为军人战士的我,用一种信念支撑另一种信念,融二为一,又互为个体。

西蒙诺夫《等着我吧》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捱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
算了吧,等下去也是枉然!
纵然爱子和慈母认为——
我已不在人间。
纵然朋友们等得厌倦,
在炉火旁围坐,
啜饮苦酒,把亡魂追荐……
你可要等下去啊!
千万不要同他们一起,
忙着举起酒盏。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
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
说我侥幸——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在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六.不可救药的乐观——王蒙&《明年我将衰老》(王蒙)
对于王蒙老师,我佩服之至。同样是与挚爱的生离死别,却全然不同于杨绛先生“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离情失散之痛,王蒙先生更多怀着一种安详的态度,用不可救药的乐观与希望感去抚顺一次次告别。
《明年我将衰老》里写着“我坚信我还活着,心在跳,好好活着,过了地狱就是天国,过了分别就是相会”,每一次告别或许是这一维空间,一线时间的交离互错,但分别后何尝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相会,你在那头只需慢慢等着我。“我仍然获得了蓬蓬勃勃的夏天,风、阳光、浓荫、暴雨、潮与肌肉。”一个人仍旧活着,就莫负这自然天色,只管好好珍惜好好感受风与光,尽管这风光是曾“与你同去”,尽管“在秋与冬春,我与渤海互相想念”,尽管“沉着中有些微的忧愁”,但却也有“比忧愁更强大的忍耐与平顺”,仍有“海洋的潮汐与波涌、洁净与污秽”,“海蜇与蚊虫”,“挺立的松柏、盘错的丁香”。写诗论融情于景为好,而自然之美又何尝不是客观的存在,即使我心怆然,但仍明白并承认这番美景的确然。我心与景略有交叠,却不纠不缠。第一次觉得充满理性之美的告别更发动人,或许因为其背后是一颗与世界真正和解的不颓不败的心。
“你的目光护佑着游泳,我仍然是一条笨鱼,一块木片,一只傻游的鳖。我还活着,我还游着,想着,动着。活着就是生命的满涨。”
或许我是这样的傻,但仍用俄语唱遥远,用英语唱情怀,用维吾尔语唱眼睛,用不言不语唱景仰墓园。

王蒙《明年我将衰老》
仍然是在蓝天与白云之下,沐浴着阳光与雾气,沐浴着海洋的潮汐与波涌、洁净与污秽,忍受着海蜇与蚊虫,环顾着挺立的松柏、盘错的丁香。去年你在那里留了影,仍然丰匀而且健康,沉着中有些微的忧愁与比忧愁更强大的忍耐与平顺。
你和我一起,走到哪里,你的床我的床边,你的枕我的枕旁,你的声音我的耳际,你的温良我的方向。你的目光护佑着游泳,我仍然是一条笨鱼,一块木片,一只傻游的鳖。我还活着,我还游着,想着,动着。活着就是生命的满涨。哪怕紧接着是核磁共振的噪音,是静脉上安装一个龙头,从龙头里不断滴注液体的显像。是老与病的困扰,是我所致敬致哀以沉默无语的医疗药剂科学。是或有的远方。
我坚信我还活着,心在跳,好好活着,过了地狱就是天国,过了分别就是相会,我仍然获得了蓬蓬勃勃的夏天,风、阳光、浓荫、暴雨、潮与肌肉。浅海滨我去了三次,我喜欢踩上木栈道的感觉,也许光着脚丫子踩沙滩更好。去年与你同去的,我期待月出,更加期待繁星。在秋与冬春,我与渤海互相想念。
只是一个刚刚开始的梦,一个尚未结束的故事。

七.北平北京——《后门大街》(朱光潜)
此处,只想谈谈北京。或许,叫北平。
同样是告别故地北上求学,但我对于北京的认识还处于进行时。初始只见着恢弘大气雍容华贵,而今越接触越看到它的不平凡中的种种平凡。比如地坛公园尚存的那份“地气”,比如翠微路上残存的些微老北京气息。城市是为时代和人民服务而存在的,故而时代的进步导致城市自然转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改变改变着吧,有着“科技”“知识”“创新”这样的新元素融入进来,实属好事。只是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也有了诸多回不去的曾经,比如名为“北平”的时代的气象风骨,比如再早些明清时代的市井民俗。看着书本文字上的记载,想着,这或许,也是一个城市的告别。
“在这种时候,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候,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块儿,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儿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大群人的脉搏的跳动。”

朱光潜《后门大街》
人生第一乐趣是朋友的契合。假如你有一个情趣相投的朋友居在邻近,风晨雨夕,彼此用不着走许多路就可以见面,一见面就可以毫无拘束地闲谈,而且一谈就可以谈出心事来,你不嫌他有一点怪脾气,他也不嫌你迟钝迂腐,像约翰生和包斯威尔在一块儿似的,那你就没有理由埋怨你的星宿。这种幸福永远使我可望而不可攀。第一,我生性不会谈话,和一个朋友在一块儿坐不到半点钟,就有些心虚胆怯,刻刻意识到我的呆板干枯叫对方感到乏味。谁高兴向一个只会说“是的”,“那也未见得”之类无谓语的人溜嗓子呢?其次,真正亲切的朋友都要结在幼年,人过三十,都不免不由自主地染上一些世故气,很难结交真正情趣相投的朋友。“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虽是两句平凡语,却是慨乎言之。因此,我惟一的解闷的方法就只有逛后门大街。
居过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的街道像棋盘线似的依照对称原则排列。有东四牌楼就有西四牌楼,有天安门大街就有地安门大街。北平的精华可以说全在天安门大街。它的宽大,整洁,辉煌,立刻就会使你觉到它象征一个古国古城的伟大雍容的气象。地安门(后门)大街恰好给它做一个强烈的反衬。它偏僻,阴暗,湫隘,局促,没有一点可以叫一个初来的游人留恋。我住在地安门里的慈慧殿,要出去闲逛,就只有这条街最就便。我无论是阴晴冷热,无日不出门闲逛,一出门就很机械地走到后门大街。它对于我好比一个朋友,虽是平凡无奇,因为天天见面,很熟习,也就变成很亲切了。
从慈慧殿到北海后门比到后门大街也只远几百步路。出后门,一直向北走就是后门大街,向西转稍走几百步路就是北海。后门大街我无日不走,北海则从老友徐中舒随中央研究院南迁以后(他原先住在北海),我每周至多只去一次。这并非北海对于我没有意味,我相信北海比我所见过的一切园子都好,但是北海对于我终于是一种奢侈,好比乡下姑娘的惟一一件的漂亮衣,不轻易从箱底翻出来穿一穿的。有时我本预备去北海,但是一走到后门,就变了心眼,一直朝北去走大街,不向西转那一个弯。到北海要买门票,花二十枚铜子是小事,免不着那一层手续,究竟是一种麻烦;走后门大街可以长驱直入,没有站岗的向你伸手索票,打断你的幻想。这是第一个分别。在北海逛的是时髦人物,个个是衣裳楚楚,油头滑面的。你头发没有梳,胡子没有光,鞋子也没有换一双干净的,“囚首垢面而谈诗书”,已经是大不韪,何况逛公园?后门大街上走的尽是贩夫走卒,没有人嫌你怪相,你可以彻底地“随便”。这是第二个分别。逛北海,走到“仿膳”或是“漪澜堂”的门前,你不免想抬头看看那些喝茶的中间有你的熟人没有,但是你又怕打招呼,怕那里有你的熟人,故意地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在后门大街上你准碰不见一个熟人,虽然常见到彼此未通过姓名的熟面孔,也各行其便,用不着打无味的招呼。你可以尽量地饱尝着“匿名者”的心中一点自由而诡秘的意味。这是第三个分别。因为这些缘故,我老是牺牲北海的朱梁画栋和香荷绿柳而独行踽踽于后门大街。
到后门大街我很少空手回来。它虽然是破烂,虽然没有半里路长,却有十几家古玩铺,一家旧书店。这一点点缀可以见出后门大街也曾经过一个繁华时代,阅历过一些沧桑岁月,后门旧为旗人区域,旗人破落了,后门也就随之破落。但是那些破落户的破铜破铁还不断地送到后门的古玩铺和荒货摊。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少值得收藏的,但是偶尔遇到一两件,实在比隆福寺和厂甸的便宜。我花过四块钱买了一部明初拓本《史晨碑》,六块钱买了二十几锭乾隆御墨,两块钱买了两把七星双刀,有时候花几毛钱买一个磁瓶,一张旧纸,或是一个香炉。这些小东西本无足贵,但是到手时那一阵高兴实在是很值得追求。我从前在乡下时学过钓鱼,常蹲半天看不见浮标晃影子,偶然钓起来一个寸长的小鱼,虽明知其不满一咽,心里却非常愉快,我究竟是钓得了,没有落空。我在后门大街逛古董铺和荒货摊,心情正如钓鱼。鱼是小事,钓着和期待着有趣,钓得到什么,自然更是有趣。许多古玩铺和旧书店的老板都和我由熟识而成好朋友。过他们的门前,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踏进去。进去了,看了半天,件件东西都还是昨天所见过的。我自己觉得翻了半天还是空手走,有些对不起主人;主人也觉得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卖给我,心里有些歉然。但是这一点不尴尬,并不能妨碍我和主人的好感,到明天,我的脚还是照旧地不由自主地踏进他的门,他也依旧打起那副笑面孔接待我。
后门大街龌龊,是无用讳言的。就目前说,它虽不是贫民窟,一切却是十足的平民化。平民的最基本的需要是吃,后门大街上许多活动都是根据这个基本需要而在那里川流不息地进行。假如你是一个外来人,在后门大街走过一趟之后,坐下来搜求你的心影,除着破铜破铁破衣破鞋之外,就只有青葱大蒜,油条烧饼,和卤肉肥肠,一些油腻腻灰灰土土的七三八四和苍蝇骆驼混在一堆在你的昏眩的眼帘前晃影子。如果你回想你所见到的行人,他不是站在锅炉边嚼烧饼的洋车夫,就是坐在扁担上看守大蒜咸鱼的小贩。那里所有的颜色和气味都是很强烈的。这些混乱而又秽浊的景象有如陈年牛酪和臭豆腐乳,在初次接触时自然不免惹起你的嫌恶;但是如果你尝惯了它的滋味,它对于你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引诱。
别说后门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变化!只要你有好奇心,肯乱窜,在这不满半里路长的街上和附近,你准可以不断地发见新世界。我逛过一年以上,才发见路西一个夹道里有一家茶馆。花三大枚的水钱,你可以在那儿坐一晚,听一部《济公传》或是《长坂坡》。至于火神庙里那位老拳师变成我的师傅,还是最近的事。你如果有幽默的癖性,你随时可以在那里寻到有趣的消遣。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一家旧书铺里,从外面进来一个跛子,向店主人说了关于他的生平一篇可怜的故事,讨了一个铜子出去。我觉得这人奇怪,就起来跟在他后面走,看他跛进了十几家店铺之后,腿子猛然直起来,踏着很平稳安闲的大步,唱“我好比南来雁”,沉没到一个阴暗的夹道里去了。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无论他们的生活是复杂或简单,关于谁你能够说“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细”呢?
一到了上灯时候,尤其在夏天,后门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躯干之上尽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发馆和航空奖券经理所的门前悬着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烛光的电灯,照像馆的玻璃窗里所陈设的时装少女和京戏名角的照片也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家家洋货铺门上都张着无线电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戏鼓书相声和说不尽的许多其他热闹玩艺儿。这时候后门大街就变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少奶奶牵着她的花簇簇的小儿女,羊肉店的老板扑着他的芭蕉叶,白衫黑裙和翻领卷袖的学生们抱着膀子或是靠着电线杆,泥瓦匠坐在阶石上敲去旱烟筒里的灰,大家都一齐心领神会似的在听,在看,在发呆。在这种时候,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候,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块儿,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儿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大群人的脉搏的跳动。
后门大街,对于一个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你是多么亲切的一个朋友!

朗读者 第一季(2017)

又名:Reader

主演:董卿 濮存昕 李敬泽 蒋励 姚谦 柳传志 周小林 殷洁 康震 

导演:刘欣 田梅 

朗读者 第一季的影评

蒲瀛
蒲瀛 • 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