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03-07

房间:不困于房间，亦困于视界

《房间》这部电影有非常强的认识论和教育学意义。

乔伊妈妈是老尼克七年前诱骗拘禁的性奴，并在此生下杰克。生下来便没出过这个房间的杰克一直成长到了五岁。在这五年里，他对全世界的所有认识都来自妈妈的教育：马桶，橱柜，鸡蛋，床，这些是实体可触摸的真实的世界；天空、树叶、汽车、道路、其他人类，这是母亲描述的但他没有真实接触过世界。

在这个狭小、匮乏的空间里，如何让孩子正确认识一个真实的世界、成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这是非常艰难的命题。

一、洞穴隐喻：我们看到的都是幻象

在柏拉图《国家篇》里，他举了一个非常著名的洞穴之喻：设想在一个地穴中有一批囚徒：他们自小呆在那里，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只能看面前洞壁上的影子。在他们后上方有一堆火，有一条横贯洞穴的小道；沿小道筑有一堵矮墙，如同木偶戏的屏风。人们扛着各种器具走过墙后的小道，而火光则把透出墙的器具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囚徒自然地认为影子是惟一真实的事物。

柏拉图说，人类正如这些囚徒，他们长久处于无知的黑暗中。通过智慧他们得以认知世界。但是洞壁上的影子是人类认为可感知的世界，位可见世界，而不是真实的理智世界，即”可知世界“。真正的启蒙是让人类走出洞穴，去感受阳光和被阳光照耀的万物，去触摸感知那个“可知世界”。

《房间》这部作品一开始就是the room这个狭小空间。对于从未走出过房间的杰克，他常常和母亲讨论那个问题：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尤其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事物如何证明它是真的？对于无法提供实体事物的母亲，他需要提供孩子这种信心：你没亲眼看到过的东西不能妄断它不存在。要看到它，要走出这个房间。这几乎需要神学意义上的信心。庆幸的是，孩子终于走出了“房间”，看到妈妈营造的真实的世界——“墙的那一边”。

二、通例与特例：事务的样本

在电影里，孩子在天窗里看到一片红叶。妈妈告诉他，这是树叶。孩子反对说，这不是。你告诉我，树叶是绿色的。妈妈解释到，这是变红的落叶。孩子拒绝认同这个观点。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认识困境？在妈妈之前的描述中，给予了树叶一个普遍意义的定义：绿叶，树枝上的生长。孩子的脑海认识中固定了“绿叶”的概念，当他看到散落红叶，无法将二者等同起来。

在柏拉图的理念理论里，他认为，每件事务有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理念”（或曰型相），它是完美的包含一切形态的集合，是“心灵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主要是特征是分离性和普遍性，普遍性即所有关于这种事务的存在都是其中一种可能。尤其重要的是分离性：每一个我们感知的世界都是它的一个“分有”，即绿叶、红叶、落叶、残叶，都是“树叶”这个“理念”的一种“分有”。柏拉图主张理念与事务分离，绝对的理念构成唯一真实的世界，其余都是世界的表象。理念是事物摹仿的终极模型。柏拉图的理念论对后世哲学影响甚广。

对于杰克来说，妈妈给予的“理念”并不健全完整，它没有囊括所有可能的分有情况，最终导致这种认识困境。同时，在电影里，他还遇到其他的理念困境：动画片里的虚拟形象和直播节目的真人秀，二者都是孩子没见过的实体。她很难解释，为什么卡通形象是“虚构的”，而电视主持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没见过或永远不可能遇到的“真人”，和没见过也不可能遇到的“卡通人”，界限在哪里？对于一个密闭空间里的性奴来说，真的是太难的认识论问题了。

但是从教育启蒙意义上讲，发现事务并承认尽量多的可能性，能过增强孩子认识世界的包容度，而不至于蔽塞——毕竟我们不在一个无法触摸真实事务的封闭房间中，而只需要打开认识的房门。从孩子最后的成长看，这个妈妈构建给孩子的世界是相当完整的。

三、大众传媒：认识世界的通道

柏拉图在讨论洞穴里的人类命运时说，“一般人就像那被囚于洞中的囚徒，只知影子并视影子为最真实的，而不知在影像之外尚有构影之光和构影之物，它们比影像更真实；而在洞穴之外尚有太阳和真实之事物，它们是最真实的。”

在《房间》里，幸运的是，杰克的妈妈是个认识过外部世界的人，相当于一个先知，他负责带领孩子走向可知世界。在《国家篇》里，世界的幻想由光和墙投射来完成。在电影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辅助工具：电视机。电视机非常像洞穴里的屏风，负责投射可知世界的影子。

电视机是人类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发明。对于杰克来说，它带来的外部世界的影子，给予足够的实例佐证。不至于让妈妈所说变成完全的虚构。我们可以想象，没有电视机的辅助，那样的图式强加会变得更加困难。法兰克福学派一直批评的是，以电视、电影为代表的大众传媒和大众文化改变了人类认知世界的方式，变得商业化、标准化、强迫性，“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和谐美满的假象”，“受众被激起的更多的是生理和低级心理上的反应”。

但是我也必须承认，不是所有人具备亲眼所见真实世界的条件。这种辅助能够延伸人认识世界的维度，可以想象，对于很多物质条件简陋的人而言，“看电视”、“看电影”、“看手机”就等于“看世界”。我们未曾看过大漠、雪山、沧海和太空，但我们幸好还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四不困于房间，则困于视界

电影中，乔伊带着杰克走出了房间，回到正常无界的外部世界中。孩子在母亲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庇护下，渐渐学会与其他人沟通、社交，迅速融入这个大世界，五年的囚禁生涯没有让他成为一个孤僻分子、问题少年。在一个不健全的生活环境里，他被赋予健全的心智，这是万幸之幸。

乔伊这个母亲伟大之处在于，在难以想象的恐惧和绝望中，洞悉教育的本质。在中西方教育家那里，“立人”是所有关于教育论点的共识：杜威说，教育不是用来谋生的手段, 教育本身就是生活。雅斯贝尔斯的观点是，教育无非是“使他们自由地生成，并启迪其自由天性”，以及鲁迅所说的，教育是“立人之事业”。

在电影中，这个无法改变的狭小空间、有限的教育资源客观条件下，她教育孩子语言、思考、认知，给他乐观、积极、激励，把四壁环绕的小空间打造成处处皆学习工具的大世界，并从不断绝他想象外部世界的能力，，房间虽小，“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会有尽头”。否则难以想象，他如何知道自己上的是卡车，应该向谁呼救，最终二人又会因此得救。

影片最后，返回房间的段落里：孩子突然发现，原来这个房间那么小，比自己记忆中小得多。是母亲的努力，从思想上就拓展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这给所有教育者的启示是，只要局限存在，“房间”就是永远存在的，面对乔伊母子，我们并没有太强的优越感：困住我们的，它可以是一个房间，一栋楼，甚至一个城市。在无法去往更大的空间之前，千万不要试图关上门。正如杰克最后所说，“如果门开着，这就不是房间”。如果我们把认识世界、接纳世界的门关着，就困住了孩子，困住了他们去往更大世界的心。要像电影中所展示的那样：“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但是那没事，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所以每样都试试。”

不管世界多大，让他去看看。否则，我们即使不困于房间，也将困于视界。

公众号：今天道（jintiandao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