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梦
——谈何胜电影《水中灰鱼》
文/张杭
2020年看的几部院线电影没有觉得太出色,反倒是在码字人书店二层十几人围坐看的一部小成本未公映电影,当时就颇受感染,且余韵不散。这部片名叫《水中灰鱼》,导演是在南京的何胜。
该片并不讲一个复杂的故事,核心情节非常简单。吸引我的是城市与乡村景观交叠,造成某种梦境的氛围。我偶尔想到大卫·林奇,显然导演的意图与大卫·林奇截然不同,并不想揭示潜意识欲望与神秘原型,这部电影将梦与乡愁连在了一起。
电影的主人公陈寻是一个回乡的多余人。我们大概感受到,他是知识青年。他在城市的年月做过什么?影片中只有只言片语,卖过乐器,可能还有过做乐队的理想。这些显得粗略的设定并不重要。现在他似已感到将走向中年,又似还没有完成少年。他的回乡,对接了学生时代,他的大学同学年累,在家乡当一名公务员,成为与陈寻相对比的人物。影片结束前,陈寻读了几页的书封上加缪的照片,再次暗示了“局外人”的主题。
陈寻的动作是什么?他没有主动做过什么。他游荡。他反复提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陌生女人。他认为她是曾与年累有过交往的女生(不是年累大学时的女朋友苏岑)。他拿着旧照片,但上面只有女人的背影。仿佛某种愿力发生作用,偶然地,他遇到了苏岑,他与苏岑度过了一个夜晚。在第二天晚上,广场舞的场景中,苏岑消失了。不久年累意外亡故。葬礼上,陈寻与一个黑衣女人擦肩而过。影片似乎暗示,这是陈寻梦见的女人,然而没有任何确证,我们只看到她的背面(陈寻与她面对面)。
所有这些情节,似乎都与陈寻述说的梦有关。但我们也可以认为,这一切都是梦境。就像苏岑的突然出现、又消失,就像黑衣女人的存在。陈寻看起来始终心不在焉,他淡漠因为他所仿佛期盼着的什么、他的欲望的落脚点不在此处,没有归宿,可能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女性。
尽管这一欲望的叙事,容易给人以带入感,电影的意涵并不局限于在此间阐释。痕迹疏淡的情节线就像厚重和声上若隐若现的旋律。影像所构建的背景,无言辨析着一个二元性的主题:自然与人为的城市景观,在历史时间中互动演进。
情节开始前,陈寻就在漫游。像人们回到故乡惯常会做的,寻访旧地,早年的记忆时而闪现。被追溯的与被渴念的,共同造成了电影的非现实氛围。
一些镜头完全是自然,铺满的绿色,一部分是水,一部分是植被。我没有乡村生活的经历,但仍有共鸣被唤起,那是大学同学给我讲过的童年快乐、自然中的嬉玩,挖泥鳅、戳田鸡……还有朋友的诗句“夏天的风仍然拂动/我家乡的林木”(江汀《绿色的诗》)。
另一些镜头,是城市与自然的并置、接合。如主人公抵乡的第一个镜头那样的,路基下是草丛和河道,路的另一侧是一些楼房。与田垄上丢银环的童年记忆交互,是城铁从架在田地上的轨道驶过。在这些镜头中,自然与城市景观相对,从后者不能完全占据的部分溢出,仿佛不能被彻底规划的残余物。而建筑的废墟,特别是当那儿被葬礼的乡村乐队临时占领,像一场争夺战后未及时清理的战场,显示着某种失败,被弃置。
在交通工具的运动镜头里,桥是反复出现的物象。拱洞造成的晦暗地带,使在城市与自然这两种异质景象之间的穿越得以发生。电影开场的黑白镜头就与这样的桥下隧洞有关。摩托车行驶在城乡结合部的荒僻小路,并停止于桥下。这里仿佛终点,无法通行。而在后面,同样的位置成为掩人耳目的通道。
再一组被重复和变奏的景象,是长江边。伴着船行进时机器和汽笛的声音,近处是岸边灌木,城市楼群灯火在对岸若隐若现。正是在这个总是出现在黄昏时刻的地点,自然保持其主导力。这里仿佛是梦境的核心。年累与苏岑,大学时候的他们三人,在这里出现。陈寻偶遇苏岑后,也来到江边。记忆、梦境、现实无法被区分。
由此确认的,是与记忆叠重的自然景象,似乎就是梦境本身。这些以前无需确认的真实的东西,现今恍如幻觉。在电影中从城市到乡村穿越的过程中,这种感受尤其可被领悟。正是因为城市以其权力像不断宣讲般强调其真实性,而始终无法被人们从主体层面得以体验,人始终处于被动之中;这样的失却主体性体验的回乡之人,无法将本来真实的东西,再此体认为真实。乡村的故乡成为本不存在的,被追溯又不可复得的事物,乡愁因而获得了与欲望的同构性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