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始于模仿,本是颠扑不破的艺术规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华语院线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翻拍片。在当下“改编”和“翻拍”之间的区分尚无成文定规,但是二者在日常语境中似乎又有着约定俗成的含义。大体上看,“改编”用于同一内容的跨媒介创作,“翻拍”则不涉及媒介的改变。如果说翻拍自《百元之恋》(2014,日本)的《热辣滚烫》,由于精准捕捉到了此时此地的女性的共同情绪,取得了本土化改编的成功,那么翻拍自《季春奶奶》(2016,韩国)的《灿烂的她》,则呈现了一种标准的失败。影片对原作的改动之处,完美地折射出近年华语影视在情感题材上的两大症状:一为不洁恐惧症,二为语言依赖症。
1、不洁恐惧症:人物与环境的净化
公正地说,在韩国电影一以贯之的轻松诙谐的温情系列中,《季春奶奶》并不算惊艳之作,只胜在从剧本、制作到表演都高度纯熟的流畅之感。季春奶奶的儿子葬身大海英年早逝,儿媳离开了家庭,于是奶奶带着小孙女慧智在村子里继续生活。一日慧智在集市上消失,奶奶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和等待。十四年后,慧智带着童年时的手链和蜡笔回到了村庄,祖孙二人重新开始共同生活。中学老师发现了慧智的美术天赋,带她前往首尔参赛。为了避免糟糕的过去对奶奶的打扰,慧智没有回到村子,而是寄去了证明自己与奶奶无亲缘关系的鉴定书。原来真正的慧智母女曾经与恩珠父女一起生活,慧智与恩珠分享了与奶奶生活的许多细节。在一场车祸中慧智母女丧生,恩珠爸爸则利用她顶替慧智骗取了保险费。又过了一年,奶奶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恩珠再次回到奶奶身边。临终之际,奶奶轻唤了恩珠的名字,叮嘱她好好生活。最后,恩珠听到了奶奶尚未失智时留下的录音,得知奶奶早已知晓自己不是孙女慧智。
《灿烂的她》从人物设置到情节推进,乃至蜡笔和饰物这样的细节,都非常忠实地复刻了原作。在这个意义上,影片似乎在努力地呈现“翻拍”一词的原始语义——通过复制来保存图像。影片所做几处较为明显的改动,则似乎意在对原作进行“净化”。
首先是人物的净化。原作中恩珠的小团伙策划了仙人跳,伤人后逃逸,接着恩珠在朋友递来的牛奶盒子上看到了寻人启事。由此推断,恩珠实际上是为了躲避事端并维持生活,才主动找到了奶奶。《灿烂的她》中斯然拒绝色情直播,跳窗逃跑时将钱和药留给了朋友,自己误打误撞进了冷链运输车被冻僵,司机开仓发现并报警,实际上斯然是被警察送回了奶奶身边。至此,女主人公的道德瑕疵已经基本上被清理干净,从原作中在灰色地带游走的边缘底层少女,变成了为了生存小心挣扎、因无人管教而有些叛逆的受害者。为了加强斯然的受害者身份,影片中的所谓反派也都变得更坏了,小混混拍摄并张贴斯然的不雅照,父亲从小对她拳脚相加、敲诈勒索。
与此同时影片还净化了环境。原作中会吃掉人类粪便的家畜小猪,变成了一只干净可爱的宠物小狗;奶奶失智后走失被孙女找回的场所,从杂乱无序的乡镇市集变成了海边生长着蔷薇花的礁石。然而,正是不够洁净的家畜和市集,建构了真实可信的农村生活场景;当这些元素被替换成美丽可爱的事物,环境也就变得模糊失真。在一个悬浮的环境之中,要生长出令观众信服的情感是非常困难的。2022年上映的家庭题材影片《妈妈!》,人物同样是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上映后受到的批评之一,便是有长期病患的家庭空间绝难保证如此整洁有序。
许多影片患上不洁恐惧症,或许是为了避免争议,又或者仅仅是为了不让观众感觉不舒服。然而从叙事的层面看,不洁恐惧症的后果之一乃是主题的偏移。如果说《季春奶奶》要讨论的是爱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那么《灿烂的她》则变成了评判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伤害才值得被原谅、值得被爱。抛开人生而平等、爱是一种民主乌托邦幻想等等现代伦理与审美不谈,仅从市场的角度考虑,观众也早已厌倦了因纯真无瑕而被爱的小白花叙事。否则,何以科幻巨制《沙丘2》中悲惨、忧郁、勇敢的男主人公在国内各大社交平台上的关注度,几乎被角色表排到5名之后的菲德·罗萨·哈克南超越?做一个好孩子才会被爱的规训,是每一代中国青少年头上的紧箍咒,成年的我们不会将它丢弃,但我们仍然难以抗拒“疯批美人”身上张狂的有恃无恐。
2、语言依赖症:情感的外化
韩国家庭题材影片的特征之一,是一种日常化的抒情。这里的“日常”不仅仅指向形式和风格,也指向这种情感本身。如果以日本家庭题材擅长处理的幽暗、非常态甚至偏激极端的情感作为比较,韩式温情往往是一种很普遍的甚至可以说很正统的情感。《季春奶奶》同样如此。按照人之常情,车祸之中恩珠不但是活下来的那一个,还利用慧智的身份拿到了保险费,甚至以死者的身份一直生活,得知真相的奶奶在被欺骗的愤恨之外,还会产生对幸存者的迁怒。然而,这些可能引发剧烈冲突的情绪始终隐而不发,影片通过细节的铺垫不断冲淡、抚平这些这些情绪。其中最典型的是祖孙俩在海边的问答:“天空和大海,哪个更宽阔”,奶奶在听到恩珠回答“当然是天空”时,已然觉察到恩珠并不是慧智。于是,当观众与恩珠一起听奶奶的录音时,感受到的并不是剧情反转的意外之喜,而是爱可以联结、重组和创造的确信与欣慰。
《灿烂的她》则选择了相反的道路,爱与恨的情感变化都要用非常显豁的语言和行动呈现出来。为此影片增加了两个场景,其一为奶奶得知真相后在警察局扇了斯然一耳光,从她脖子上扯下了当年亲手挂在孙女脖子上的海豚项链。其二为奶奶在法庭上为斯然做不在场证明,用一连串排比句欲抑先扬地认定了斯然“戏假情真”。第一处的增加尚属合理,惠英红扮演的奶奶比原作的季春奶奶脾气更为火爆,结合前段灌醉小混混偷走手机毁掉不雅照的情节来看,人物性格在此处仍然是连贯的。第二处的增加则十分尴尬,一方面村民们齐齐旁听公开庭审的场景出现在中国内地的环境里已然非常失真,另一方面奶奶作为证人在此大段叙述并抒情,显然不符合人物身份,仿佛一夜之间从果敢能干的老年渔女变成了琼瑶剧女主。何以原作中季春奶奶说“大海比天空更宽阔,因为大海可以拥抱天空”时,并不突兀?因为季春奶奶作为海女的劳动贯穿了影片,一位终身与大海关系亲密的海女有此种领悟是自然的,也是可信的。甚至,这样不符合自然规律的领悟,也恰好构成了一个比喻:季春奶奶和恩珠之间超越自然血缘的亲爱。
直白的语言只能用以“说明”感情,然而大多数感情往往经不起“说明”。美术老师指着披着透明塑料布的维纳斯雕塑对恩珠说“你要画的不是那块石头,而是光”,是引导;美术老师撕了斯然的素描习作说“你心里只有阴影吗,看不到光吗”,则是说教。比喻与说明之间,区别不仅仅在于台词的好坏、语言艺术的高低,或许也是创作者认知与心态的差异。大家都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吵架最大声的人,通常最不占理。更重要的是,语言只是叙事的一环,曾几何时电影甚至不需要语言就可以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患上了语言依赖症,通常意味着影片作为一个有机体的其他部分已经功能失调。
原创与否,并非衡量一部作品的唯一标准;衡量翻拍片的标准,也不仅仅在于与原作的高低好坏。如果从艺术理论的角度来看,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新的故事,所有的新故事都是对老故事的改写与重述。然而所有的改写与重述,也最能说明此时此地的关怀与焦虑。在这个意义上,《灿烂的她》或许也是一个值得被谈论的标本与范例。
※ 已全文刊发于《北青艺评》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