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影评由以下三个部分组成:

① 语言哲学的遥远相似性

② 元小说的原型叙事重构

③ 重叠产生的第四种结局

① 语言哲学的遥远相似性

我们把数的概念加以扩展就如同在纺绳时把一些纤维绕在另一些纤维上一样。绳的强度并非在于有一根贯穿绳的全长的纤维,而是在于许多纤维互相重叠。但是,如果有人想说:“对于所有这些构成物存在的一些共同点——也就是对所有这些共同属性的析取”——我会回答说:现在你只是在玩弄字眼。人们完全可以这么说:“有某种东西贯穿整条线——即那些纤维连续不断地交织”。——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67点
What are the things you find most beautiful in science?

Science is beautiful when it makes simple explanations of phenomena or connections between different observations. Examples include the double helix in biology, and the fundamental equations of physics.——霍金答《卫报》记者

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哲学研究》里,用“绳结”描述了他非常重要的反本质主义的哲学理论“家族相似理论”,霍金也在回答《卫报》记者时说,他认为科学里最美之物,便是遥远的相似性。这是哲学与科学在某种程度的相互呼应,这种呼应本身,就是一种“相似性”的呼应。而新海诚,在动画《你的名字。》里再次以一种演绎故事的方式将“相似理论”以一副唯美的画卷展开来。

在电影里,三叶的外婆一边编织绳结,一边告诉说着这样的台词:我们做的绳结,也是神的作品,正是时间流动的体现,聚在一起成型、扭曲、缠绕,有时又还原、断裂、这就是产灵(绳结),这就是时间。

“流动”这个概念,以强烈的“相似性”贯穿始终,成为整部作品的核心道具。

《你的名字。》里的“核心道具”,不是实体,而是一个概念,叫做流动。

这个流动的概念,在不同的镜像中,分裂为三种不同的实体。

我们就从最明显的具象,绳结,开始。

在作品里,有一个明确的道具,联系三叶和泷两人得以交换的关键道具,就是那个被称之为护身符的绳结。在绳结存在且三叶还活着的时候,两人的交换依靠绳结来进行,在绳结失却(或交还)的时候,两人的交换(或相见)则必须依靠其他类似绳结的东西来进行,譬如液体、时间、光线、地铁。而这所有东西,都会以绳结的“相似性”获得其作为“流动”的显现。

在故事中,绳结具有四种状态,一是展开流动的丝带,一是环状的护身符,一是蝴蝶的双扣,一是打上的结点。这四种状态都分别以各自的嵌套、凝缩和滞留体现在整个动画叙事中的各个角落。

流动的丝带是体现地最为明显的:

在泷喝下口嚼酒之后,缠绕在他手上的绳结延展开来,将他代入到三叶的生命记忆里,此时彗星的分裂与滑落的图景(壁画)和泷的跌落形象交错重叠。

他即是“彗星”,彗星即是他。

环状的护身符,则是体现在两人在黄昏之时相遇的场景。(以及相互追寻的过程)

这里的高度象征是,因为泷的介入,就像彗星一样,改变了整个糸守镇的生活轨迹,彗星的分裂,代表着更多的时间线被而这个改变,并非因为“因果线”,而是“相似性的干扰”。

而根据新海诚在《你的名字。》的解释里,泷的护身符的描绘,那个绳结呈现的图案就是对糸守镇、湖和夕阳场景的凝缩,他们在糸守湖边相见,以圆环状的路径相遇,也是在复现护身符扣在泷的手腕上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泷和三叶得以相见的场景,早已某种形式必然地前置于整个作品叙事之中。(而这个前置效果,在作品的开始推进中,也是如此。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记忆碎片》。)

蝴蝶的双扣,则在最后的相遇里得以呈现。

就连最后三叶和泷第一次失错到第三次相遇,其实也是彼时三叶头上的发带的具象。

第一次失错,是第一次交互(出现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响声);第二次失错,是在地铁上回眸一见(和之前的地铁相见却不相识呼应),是结上扣;第三次相遇,才完成了三叶头上的蝴蝶结的模样。

至于打上的结点,交错而成,当然就是两人互换身体的那些画面了。

而如果仔细看作为关键道具的绳结的模样变化,一旦两人的相交轨迹出现变化,绳结的模样也会出现变化。

绳结形状和生活轨迹,是一种相似。

绳结和其他道具的干扰相似,则是另一种相似。

绳结之外,稍显模糊但依旧清晰可见的,就是交通。

如果绳结代表着【流动】的概念,也代表着语言哲学里对【不断描述】以期接近【真实】(而不是本质)的隐喻的话,那作为糸守镇象征意义(绳结)的反面,充斥着高度现代性的交通工具——地铁,则成为了既是作为日本首都的东京(这种在本雅明和阿多诺笔下的)又是现代社会高度象征的代表。

绳结在叙事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作为【高度象征】的代表,承载着某个业已成为结果(因为交付了绳结而让时间有所错位并进行魂穿)或将某个过程凝缩为节点(在泷手上的环状护身符)的功能。如果认为【绳结】是得以【魂穿】的载体,其实并不准确(虽然这在故事进展中似乎是可靠的),而把【绳结】认为是整个故事的【简介】或【球体】似乎更加精准。

交通,在实际上成为阻碍/促进两人相见的最重要道具。

在东京,两人实质性的相遇是两次,一次是在地铁内,一次是在不同轨道上的惊鸿一瞥。在地铁内的相遇,因为时间的错位无从相识,而是由绳结代为进行连接(此处是绳结和交通的相互干涉);而在不同轨道上的相视,则似乎将当事人双方的不确信在某一刻完全缺席。地铁成为两人命运折点的关键自不必说,但需要更多考量的是,以地铁作为交错点,究竟是体现了怎样的世界构造?

我们应该明白的是,地铁,是绝不会承载任何“地方”或曰“民族”记忆的,地铁背后所代表的,是物联网高度发达、工业科技高度发达、技术科学高度发达的一个完全排斥个人化的实在物,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实在物,才隐喻了“不管主人公去往何方,都只能回到都市才能相遇”的设定。

在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中这么说道:应该需要多少房屋和街道才能使一座城市成为城市呢?可以把我们的语言看做一座古城:一座由小胡同和广场,新旧房屋以及在不同时期增建的房屋组成的迷宫;包围这座古城的是那些街道壁纸、房屋整齐的新市区。
我们若是保持有站在一叶的视角看绳结的制作的模式,并以这样的模式以俯视的姿态去看三叶和泷在现代化都市的相遇和错过,便会发现,以地铁为代表的交通正是相互交错的绳结未成前的线,人流便是编制而成的绳结,绳结(及其图案)并无任何意义,需要人为赋予意义,这赋予必须在对话中进行,也就是二人(真正意义上时间线改变之后)的相见。

而第三个流动的实体,就是彗星的运行。

彗星的运行,似乎是一个必然事件,因为彗星会每隔1200年造访地球一次,这是宿命决定的,而身处漫长造访历史过程中的瞬间——极短的新闻评述,完全感受不到这种宿命的影响,以至于出现了“这该是多么美妙的场景”的新闻画外音(在说出这句话时,所有背景音都处于无声状态)。

而这个必然事件,原本就是要带走它所创生之物——糸守镇。

糸守镇从历史发展时间线上来看,原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城镇,若非1200年前的撞击而成陨石湖。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叶和泷魂穿造成的历史线,也是原本并不应该存在的。在事实上,泷和三叶的记忆逐渐忘却,便是受到了名为彗星,实为宿命的影响,而能证明两人曾经确凿交换的历史物件,只要未曾被明示到(观众的)视线前,则能确切的被认为是实际存在的,但若一旦被第三方观测到(观众、或除了三叶和泷以外的其他人)就会直接坍缩为0,这仿佛是一个薛定谔的猫的实验的变体。

从某种意义上说,未来,是以过去的形式呈现的。

哲学家拉普拉斯也以“拉普拉斯之魔”的概念进行了归述:我们可以把宇宙现在的状态视为其过去的果以及未来的因。如果一个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运动的力和所有自然构成的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够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那宇宙里最大的物体到最小的粒子的运动都会包含在一条简单公式中。对于这智者来说没有事物会是含糊的,而未来只会像过去般出现在他面前。

在《你的名字。》的故事叙事中,所有的未来,也都是以过去的形式呈现,譬如一开始业已工作的三叶和泷醒来时不断看着自己的手掌,譬如每一次魂穿都是时间的倒转错位,再譬如作为海报呈现的高中时期的两人相遇的场景。

彗星的降临,本身就代表着【宇宙】的法则,但这个法则因为【年久失修】,或因为【盲人摸象】,本身已不可考,逐渐变成了形式,我们所能坚守的,也就只剩下形式。

这就是有名的,关五郎之火。

而关五郎之火,其引燃的原因,作为未来照应过往的佐证,可考的很有可能是有如敕使一样的年轻人做出爆破仓库的行为。

同样,作为关五郎之火的继承者——三叶和泷,他们日常行为里下意识的看手掌,究竟是为何呢?观众作为上帝视角,知道其中缘由,但当事人只知道形式。

如果说,绳结所代表的,是联系;交通所代表的,是交错;那彗星所代表,则是破坏。何以让联系和交错生效,或曰原本无法产生联系和交错之物生效的,那便是唯有破坏。

在某一时间里,泷就是彗星,彗星就是泷,而实质上对于糸守镇的居民来说,泷就是彗星,以不可逆和明显的模样,改变了他们可能的未来生活模样。

这种干扰(或曰类比),在泰戈尔的《飞鸟集》里也有所体现:

绿叶的生与死乃是旋风的急骤的旋转,它的更广大的旋转的圈子乃是在天上繁星之间徐缓的转动。

诚然,这里并不是在说新海诚和泰戈尔、维特根斯坦、霍金有多么相似,而是在提出某种疑问,即世界/艺术是否存在一个难以触及的“中心”,或就像柏拉图的“理念说”中所说,一定存在着得以诠释世界的某种“本源”,而如新海诚等不同领域的专家都以其自己的形式接近了这个本源?

但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哲学上的悖论,如果存在一种“本质主义”的中心,那就不可能以反本质主义的“家族相似性”的方式来获得,但如果不存在一个本质主义的中心,遥远的相似性之下,这高度相似的到底是什么?

② 元小说的原始叙事重构

元小说,即meta-fiction。这里关于《你的名字。》部分的元小说的部分,以及如何代表了日本文化的发展,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查询资料,一方面则是因为知乎用户Macro kuo(动画考察专栏作者/日本动画协会数据库工作组观察员)回答得比我能想得到的都要好太多,他写了三篇关于《你的名字。》的文章,分别是《动画考察47 《你的名字。》在感动背后被抹去的东西——被编辑了的“地方观”》《动画考察46 承接古代——从《你的名字。》的创作源头说起》《动画考察45 彗星划过的“风景”——《你的名字。》试论》 链接:知乎专栏。

这位知乎用户在动画考察领域的功力不可谓不深厚,关于元小说的很多部分我就不赘述了,我来讲讲原型叙事的重构问题。

《你的名字。》里有一个非常反人类的镜头,即三叶不断奔跑,一时踉跄以720°转圈的方式摔倒在地上,居然没有昏倒,还能摊开手掌看到泷写的“我喜欢你”这三个字(日语),并还能爬起来前往父亲所在的地方去说服他。

在观影之后,重新回想起来,似乎很难解释,而这个“很难解释”虽然看似很小,但它其实就是“时间错位”带来的所谓“多世界干扰和坍塌”的问题的一个缩影。

但其实这并非是一个bug(如果用家族相似理论去解释也行得通,因为干扰而产生了错乱),而是原型叙事的某种重构。

在讲重构之前,我要说两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原型叙事。

一个是《圣经》里的故事:上帝试验亚伯拉罕,要亚伯拉罕将儿子以撒献为燔祭。亚伯拉罕遵循神的旨意,带以撒到神指定的地方。当亚伯拉罕将要杀死以撒时,神的使者阻止了亚伯拉罕。并且神为亚伯拉罕预备了一只公羊,代替以撒作为燔祭的祭品。

一个是《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俄狄浦斯王(和他的父母)违背他一定会“杀父娶母”的神谕,但所有违背的结果,就是,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在遵照神谕进行。

这两个故事,说明了几个带有“既定未来”故事的原型叙事:

1. 你发自内心的遵从和发自内心的反抗,在“既定未来”面前,都没有任何用

2. 但发自内心的遵从,已经提前预演了未来,所以既定未来已经提前实现。

3. 发自内心的反抗,没有办法提前预演未来,所以既定未来会按照轨迹继续发展。

4. 因为遵从而实现了既定未来,所以产生了未来的空白,需要别的东西弥补空白,在神话里,是祭品,也是牺牲。

事实上《你的名字。》也是依照这样的原型叙事,交错而成。

当然,这种交错,是建立在第一部分提过的“语言哲学的相似理论”的基础下进行的。

大家需要注意的就是这个“牺牲祭品”,在故事里随处可见。

观众可能还记得,泷曾在就业见面会上说“东京说不定有一天也会消亡”(这也是,为什么作为一个绘画能力如此厉害的人,还迟迟找不到工作的真正原因),而他的“示警”从本质上说,和三叶在糸守镇的示警如出一辙。既然泷的记忆是会消失不见的,为什么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同时见到了本体和祭品——东京和糸守镇。

知乎用户Macro kuo(动画考察专栏作者/日本动画协会数据库工作组观察员)就在文章中提到:

这会是一种新海诚作品里反复登场的无比精细的东京在一瞬间灰飞烟灭的《新哥吉拉》式壮观景象的快感。而片中多次反复出现的、不知是谁的上空俯瞰镜头,也给我们带来了惶惶不安的空气。然而,故事中并没有彗星落在东京。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糸守”是代替东京受到破坏的。 事实也不仅如此。虽然历经蜿蜒曲折的故事情节,最后“糸守”的居民都会得到拯救,可越是这样,这种不是城市、而是地方得到破坏,东京却毫发无伤地去“拯救”的构图才令人侧目。
如果只是见到本体,是不会对“示警”话语有任何信任的,尤其是在现代化(信息化)如此发达的今日;而如果只是见到祭品,是没办法传递出“示警”话语的,因为要不在传递之前就已经死亡(三叶的母亲二叶),要不传递的信息就变成了“救我”(如果从呼救的角度去解释《你的名字。》,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三叶代表了糸守镇向外界【或曰中央】求救的故事)。

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故事,就会发现,在《你的名字。》中,祭品和本体是交错到一起的,以至于产生了影响时间线的强大干扰。

而由于当下是本雅明所述的“机械复制时代下的艺术作品”的时代,祭品和本体的界限被不断模糊,以今日之视角去看糸守镇的“祭品-本体”模型,光是“观测”就已经算是对那个模型的毁灭性打击了,因为今日视角(如同作品中提及的高度现代化的社会)既不是单独对“祭品”和“本体”的否认,还以“缺失母本的摹本”的模型出现,将那个模型的“祭祀/代替”逻辑完全毁灭。

这种视角,便更加放大了“相似理论”下的强大干扰能力,在《语言哲学的遥远相似性》一节里,我提到过语言哲学的问题,就不再赘述。

而需要详述的,便是前文提到的三个流动背后的真实代表,以及在本节原型叙事重构里的作用。

【绳结-糸守镇】更多像是某个现实生活中不应该存在(实际上也不存在)的理想国,不管是被称为乌有之乡,还是被称为福柯所言的乌托邦(Utopia)都可行。对于中国观众来说,除却旁观者的观测(譬如欺负三叶的三同学)外,糸守镇的概念和建构更加接近于庄子所塑造的世界(尤其是庄周梦蝶和本作的互文性),或是陶渊明所塑造的桃花源记的世界;这是中国式的乌有之乡,或曰东方文化建构的乌有之乡。人们还遵守着神社的祭祀仪式(哪怕未来的结局是《百鸟朝凤》一般的凄凉),这个乌托邦一定会遵循的条件或设定则是下面两点:

① 时间流动非常慢,慢到根本意识不到

② 必然只能存在于过去

其实这两点是相互影响的,因为必然只能存在于过去,所以对于已经历史,业已发生的事件,一年前、十年前还是一天前,作为静止的过往,可有任何时间快慢的分别?有的只是当事人(或记忆承载者)的描述观感。对于糸守镇来说,也是如此。它只能存在于【过去的三年】这个时间节点里,其【时间感的丧失】也使得三叶和泷在魂穿之后失却了对时间的敏感。

【地铁-东京市】这样的现代化都市,则从实际意义上失却了【个人历史】存在的可能,也是本雅明一再深感忧虑的存在世界。本雅明认为,现代工业复制生产下,大批量的复制品反复出现在我们的世界观测时间线中,便是缺失了艺术的“灵韵”。当然,也唯有在这样的世界里,才能将有【波普艺术】【蒙特里安风格】这样的艺术作品庇护起来不被批判。这也是福柯所描述的异托邦(Heterotopias)的存在状态。

异托邦指的是我们现实的社会里面,在现实社会各种机制的规划下,或者是现实社会里的成员,他们的思维和想象的触动之下,或者是由执政者,或者是公定的单位来规划的一种空间,或者是社会的成员从思维想象的形式所投射出来的一种空间。

一个在《你的名字。》里的明显体现,当然就是极具现代化进程下的大都市东京。生活在异托邦的人们,是无法直接找到【理想乡】的,哪怕穷极所有现代化的交通手段——而离开异托邦,意味着脱离这个现代化都市的滋养,离开的人会逐渐失却原本的存在形态,如果不幸或有幸真的完全离开异托邦,进入到别的世界,当他再次回到异托邦时,生理就会给出外界危险的禁令,而无视任何外界的示警/呼救。

这也就是为什么泷在寻找三叶时,根本无法提及这个人所在的地方,当他想起地方的时候,此人的名字便开始遗忘,而当他完全记住地方的时候(在泷后续的回忆里,糸守镇是无法忘却的地方),事件(缘由)便会遗忘——泷在回到东京后,再无任何离开东京的念想——若是为了寻找某人,大可继续流浪——最后和三叶在东京的地铁站相遇。

而【彗星-宇宙线】则更像是一种恶托邦(Dystopia)的存在。

王德威教授在讲座《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中是这么论述恶托邦的:

举几个明显的例子: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大家都很熟悉的乔治·奥威尔的《1984》,还有俄国作家扎米亚京的《我们》。在这些世界里,我们看到,人类追求纪律、和谐、幸福、效率等种种理想的努力之后,却带来了始料未及的结果。所谓的以理性挂帅的现代性、合理化的经营、或者是启蒙所带给我们的对人类理性主体前所未有的信心,在这里,似乎找到了一个反击,或者是反思的层面。

在恶托邦里,人类文明看起来似乎是一片纪律井然,一片和谐快乐,但事实上,在看不见的这只手的制约之下,无论这只手是资本主义的手或者是社会主义的手,往往让这个社会里的成员在进退之间失去了分寸。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恶托邦就像乌托邦一样,也是作家,或者说文学创作者介入现实、干预历史的一种手段。

实际上,我们会看到,人类文明之于宇宙线,就是如此的状态。这只看不见的手,我们或曰为“命运”,或曰为“XX主义”,或曰为“民粹”都可以。处在恶托邦之下生活的东京市民,如此报道彗星:难得一见、绝美景观、奇妙风景,但却检测不出来彗星必然会分裂并击中人类居住的区域。人们似乎其乐融融地生活,但实受到【死亡本能】的恐惧也好,【恶托邦】的【无形之手】压制也罢的限制。

彗星的降临,人类无法回避,只能观测,彗星带来的伴生物(糸守镇),人类无法保护,只能任由其收回,彗星在离开后,持续产生的影响,人类也无法消除。

除非,将某物作为祭品献祭给【神】,方才能保安全。——虽然实际上,并非是保其安全,而是将其结果交予他人/世界承担。

三叶在奔跑中摔跤,浑身伤痕,就是我们所见的,最小的,献祭。

作为神社继承者的她,必须要代替糸守镇受伤(注意到三叶受伤时的动作和彗星撞落糸守镇时的冲击的相似性),才能拯救糸守镇的居民。

同样的叙事重构,出现在《你的名字。》的大大小小各个角落,而这各个角落的献祭/回避模式,或以【祭品受损】的形式存在,或以【本体保留】的形式,或以【切割复制品,留下别的复制品,为不存在的母本献祭】的形式存在。

最明显的,就是记忆的忘却:三叶和泷,必须牺牲自己和对方的记忆,才能换来糸守镇(或曰东京)的平安。——在最大的单元中,则是对整个时间线的乱序重排,来保证镇上的人们足以能逃脱灾难——在最小的单元里,则当泷记得三叶的名字时,他便确实地想不起糸守镇这个地名。(并以做梦的形式和多重世界的形式做挡箭牌——当然这种挡箭牌本身,就是一种献祭。)

其次的,就是伤害的转移:最大的单元中,异托邦甚至将整个乌托邦拖出来献祭给恶托邦,保全了自身的存在。——在最小的单元里,则必须要牺牲单独属于两人的幸福未来——奥寺前辈和泷的可能,以及敕使和三叶的可能——这在作品中,甚至以非常明确的展示给观众。

第三的,切割复制品,则是虚造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东西,让它消失:譬如提到的“糸守镇”的来源、譬如所谓的根本不证伪的“多重世界”,譬如巫女的献祭仪式——但更为重要的,则是将【理想国】的毁灭展现给【无形之手】看。——而这种仪式,其实也是电影/动画与真实世界的复观。对于日本观众来说,这种复观本身,就很容易让他们联想起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事件——以及伴随而来的福岛核泄漏给后代的持续性伤害。

只不过在《你的名字。》里,是剥夺存在(记忆)罢了。

《你的名字。》其实也是对《圣经》善恶分裂之源故事的某种复观,撒旦奈尔从天堂坠入地狱,如彗星般层层掉落,最后更名为路西法,与上帝分庭抗礼——使得原本没有历史和时间的神话故事,真正意义上从文学而不是哲学的意义上进行了推进——以便和人类的真实历史合拢。

亚当和夏娃也是如此,因为吃掉禁果后,被上帝赶出伊甸园,如彗星般层层掉落,最后更名为人类,让人间从天堂中割裂出来。

若非彗星掉落,又如何形成陨石湖,如何有糸守镇的存在——这个中的凝缩也是对人类历史的复观——若非彗星再次掉落,居住于人间的人类又如何知晓,自己究竟是本体,还是祭品?

① 重叠产生的第四种结局

在统观《你的名字。》电影、海报和新海诚的解释之后,我们可以明确知道的是,出现在《你的名字。》宣传里的高中制服相见的海报,在动画本体中是不存在的。

我们也都知道,新海诚非常擅长悲剧结局(命运邂逅之人终不得相见),但在整个故事里,却以Happy End 呈现——虽然ED响起的时候正是两人错过的时候,以致于ED播放了将近10分钟。

在《你的名字。》里为广大中国观众所诟病的,便是两人产生的三年魂穿时间差为什么两人意料不到——尽管在作品中已经非常精巧地将可能泄露时间的信息进行了遮挡——从当事人(三叶和泷)的视角来看,确实在镜头的驱使下——且不管究竟是直播视角还是漂流瓶视角——无法感觉到彼此时间的不同。

我们不从因果律时间线上去解释多世界的坍塌问题,也不从梦醒之后会忘却,来糊弄过去。实际上【感受不到】时间的不同,这样的感受,观众在现实生活中确也频繁发生。

对于处在【乌托邦】的过往时间线里的世界,时间是永恒不变的,过去1个月和过去1年的事件,在你的回忆里,需要调动记忆的能量或时间是同等的——这就是糸守镇的生活方式,在一开始的敕使和名取早耶香的对话中,以及描绘小镇生活的交通极度匮乏的现实中就可以得知。

因为过去的时间已经停滞,所以时间的不同感受不到。

对于处在【异托邦】的现代化都市的世界里,时间则是没有停滞的,永远在急速变化之中。1天不通过交通/网络联系世界和1周不通过交通/网络联系世界,需要重新联系世界的能量或习得也是同等的——这就是大东京的生活方式。

因为未来的时间瞬息万变,所以时间的不同也感受不到。

而对于处在【恶托邦】的命运压制的宇宙世界里,是没有时间可言的。实际上,时间的刻度,本身就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而已,其目的似乎为的是方便我们嵌入到【异托邦】的生活之中——这听起来更像是马克思说的“人的异化”——但实际上是将在极度压迫下根本无法感知的时间,以虚假的形态重现而已。

因为空间里没有时间,所以时间的不同自然也感受不到。

这种刻意错位的时间(三年的大时间错位、并非同步的魂穿错位、所处空间的错位),可以说在过往的种种作品中都有所涉及,但直到现代化如此高度发达的今天(或许无法遍及全球,但至少我们能在现实生活中观测到),作为能前往影院观看的观众(而不仅仅是在电脑或家庭影院前网盘和DVD)才有可能在观影中获得深层意识的共鸣。

这是不是非常像,从1200年前就有的宫水神社,每一代人都会魂穿,也都会示警外界,但直到2016年的今天,才会成功预言,而不是被当做骗术。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里就提过:

如果我们不把永恒性理解为时间的无限延续,而是理解为无时间性,那么此刻活着的人也就永恒的活着。

人类似乎,也就只能在这三种结局中任取其一?

我们还可以有别的路能选,这就是海德格尔一直在提的“应手之物”(正在使用的锤子才是真正的锤子),即视觉式的身体延伸。

ACGN本身就是一种视觉式的身体延伸——作为观众/角色的脑内补完,也是作为现实世界的在外侧的延展。事实上这种延展,早已渗透于日常生活之中——通过化妆、修图和Cos角色的仿ACGN形式的视觉延展;通过自我切断生活,将片段上传于社交媒体平台,和其他人的生活切片混合在一起并组成庞大时间线的生活延展;通过游戏(各种意义上的),将生活暂时悬置的感观——我们美学专业学习者称之为进入审美境界——而浮现的视觉延展。

当然,这些做法,本身就在时刻提醒使用者本人“这是不会存在也必将被自己亲自退出”的。

当然,你自己永远意识不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什么时候【开始】退出的。

这就是最近一直在聊的,喜欢泷in三叶的敕使和喜欢三叶in泷的奥寺前辈到底是不是同性恋的问题。

我们会发现,在当事人自我意识到的魂穿前提下的别人的喜欢好感,似乎和现实层面中的性取向呈现了明显的脱节。对于《你的名字。》来说,互相魂穿的两人所引发的别人对你的好感(或曰个人世界干扰),根本不应该存在的。而这不应该存在的好感相处,在某种意义上,真正的阻击了三叶和泷两人原本的时间线。

如果两人不曾魂穿,那么最可能的结局就是三叶和敕使在一起,泷和奥寺在一起。——然而在魂穿之后,真正激发敕使和奥寺好感的,便是魂穿之后的两人——在魂穿结束后,敕使和奥寺便真正意义上放弃了三叶和泷。

在魂穿之前,敕使有对三叶的某种隐约感情,泷魂穿之后敕使的感情便明晰化;同样,真正激发起司和奥寺对泷的感情的,也是魂穿之后的事。当司和奥寺真正确立对对方的感情时(帮助泷寻找网友),也就在实际上帮助泷做到了找到三叶。

也正是因为这种放弃,才真正达成了三叶和泷在一起的时间线,也才真正达成了拯救糸守镇(的居民)的因果律。

而海报中,高中制服的两人在阶梯上相遇,更多可能的,便是根本不应该存在的魂穿叙事中,两人以魂穿的模样相见的场景。

对于中国的观众来说,片尾的【你的名字是……】的设定,会唤醒他们对于《红楼梦》里贾宝玉对贾母的“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的似曾相似感,这种“唤醒”本身(且不管内容为何),就是时间流逝的真实感受。

当然,相互文本之间的重叠会诞生出延展的身体感受,在文本和(真实)文本之间也会如此。

譬如芒果台曾出品过的《变形计》综艺节目,会在《你的名字。》观影结束之后——如果你曾看过“交换人生”的这类节目——重新被唤醒出来,解构或曰后现代语境下的话语系统,似乎便在这个时候生效。

譬如微博上掀起的用方言写脸上的字的“营销活动”,会唤醒你作为方言使用者(或观测者)的方言所在地的独特性,进而重塑起一种混合了理想国式美好乌托邦故乡和相互消解意义的区域的恶搞感。

譬如在知乎问题【《你的名字。》里有哪些细思恐极的小细节】里,有人PO出【请遵循基本法禁止入内】的图。

这些,怕是日本观众或其他地区观众在观影前/中/后都不曾感受到的吧。

突然发现我忘了写《你的名字。》的一些别的看法:
三叶一方面拒绝继承父亲的【政治价值观】,一方面又拒绝继承外婆的【神社价值观】,她的性格是严重的内生性的,虽然只是一句调侃【来世要做东京的大帅哥】却在实际意义上做到了。
泷则是完全无故乡的存在,却拥有着非常【开朗外向】的性格。我目前掌握的信息里,依旧没有泷的母亲的身影,这种母爱的缺失,似乎对泷的性格没有任何影响。
实际上,在看过《你的名字。》之后希望“恋爱”其实是一个非常错误的信号,因为新海诚老师实际上跳过了“恋爱”环节,直接进入到“生活”或曰“婚姻”的状态去描述,并反哺恋爱的补完。——泷和三叶对彼此的身体非常了解,也对彼此的生活非常了解,唯独对对方的情感不了解。

这种对对方感情的不了解在【拯救】事件完成之后获得补完,但补完以后就出现了长达8年(泷是5年)等待对方的过程,如果两人无法遇见对方,他们还会一直等下去。我的《你的名字。》全部评价到此就全盘写完了......

你的名字。君の名は。(2016)

又名:你的名字 / 君之名 / Your Name / Kimi no na wa.

上映日期:2016-12-02(中国大陆) / 2016-08-26(日本)片长:106分钟

主演:神木隆之介 上白石萌音 长泽雅美 市原悦子 成田凌 悠木碧  

导演:新海诚 编剧:新海诚 Makoto Shinkai

你的名字。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