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以一种娓娓道来的诗意语调，述说着民国时期的暗流涌动。它用精雕细琢的镜头语言，为观众还原了一纸庄重的历史画卷。
民国乱世，一个很坏也很好的年代。说它坏，是因为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说它好，是因为在这人人如浮萍的洪波中，有人逐流随波，还有人逆流而上。
那个年代什么都是有味道的，浓郁的，沉郁的，忧郁的，其情朦朦，其意胧胧。它的纸醉金迷，它的刀光剑影，它的衣香鬓影，它的波诡云谲，都太迷人了。
去年在影院看过一个预告片，两个男人抛尸海边，神秘的视觉风格与黑色幽默的对话一下子吸引了我。一部风格化极强的作品，气质先行，把悬念拉得很满，以至于上映后我不敢看，因为太正中下怀了，太对胃口了。
抱着这种“心理负担”似的期许进了影院，我发现和想象中的画面有所出入。这一次的老上海不再是花花世界，不再风情摇曳、活色生香、夜夜笙歌。沦陷之地再繁华，对于人民也是炼狱。这大约便是程导口中，合理的又有别于往昔的上海。
看完第一遍后，我发觉自己写不了影评，第二遍看就像考完试回来对答案。原来，很多谜底在开头已给出，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可能提示着人物立场。这是后话。
并不像我们常认为的谍战片，充斥着大量打斗、枪战的激烈场景，《无名》的气息是安静的，是素雅的，是简朴的，就像它的英文名“Hidden Blade”，袖剑，既代表电影主题是暗战、隐秘战线的工作者们是一柄柄暗器，也可形容电影传达的情绪——不疾不徐，不动声色。
影片和叶秘一角具有相同的气质，矜持，冷峻，深邃，于清淡中透出几缕香醇，由醺浓里渗出几丝冷感。
然而无声胜有声，表面波澜不兴的对峙，让暗里的角逐与一触即发的交锋饱含张力，像极了狂风骤雨前的安谧宁静、静水流深下的暗潮汹涌、风平浪静后的洪水猛兽。武戏轻似脱马，文戏重若千钧。
导演亦如是，默默地高水准着，有着从微观到宏观的美学把控，使作品呈现一种低调的奢华、一种精准化的艺术、一种抽象性的繁复，就像影片中那道拿破仑糕点，不露声色地彰显着高级精妙的拿捏。
它不重点营造悬疑，而着墨历史质感，使其在吊人胃口、扣人心弦的路口，转身走向了另一端——严肃，饱满，工整。它始终保持着克制的分寸感，程导用了一个词，叫“凝望”，他说：“电影是一种凝望，让观众在漆黑一团的电影院里静静观看，进入到故事里。”巧的是，我也在备忘录里写下过一句话：电影的意义，在于铭记，在于凝视——之于《无名》，应是“端凝”。
《无名》是我们对那个时代在电影院里的一次回眸，是诸多段人生在这节时代切片上如惊鸿剪影般的交汇共舞与各自演绎，它在再现历史，它在直面侵略，宛若一部细腻隽永的爱国主义电影，又如同一首颇负年代感的悲怆史诗，散发出精致婉约的凄美与哀伤。
不出所料，程导对这段近代史了如指掌，而且，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否则，一个人怎么会以近乎执着的考究，将一部影片几乎打磨出写实的质感，肃穆到，我感觉镜头在拍摄时都是屏息凝神的。
他就像一个冲洗胶卷的人，又像一个纯手工裁缝，一帧一帧地拼凑出一幅民国卷轴，而观众也随着其在大银幕上徐徐铺开，得见时代全图。
程导相当倚重文学，这很难得。如他所说，“很难想象，缺乏文学教养的电影是怎样的？文学不仅是一种表述方式，也是我的人生底色。大家评价我的电影，说画面、表演、构图，我仍然认为所有的基础都是文学。如果说我的作品有一点特别，那一定是由文学带来的。”
无怪乎他的电影透着博览群书的气质，其文学性特别反映在人物台词的微妙性上，如日本渡部一句“杀人不一定用刀枪”，暗含犀利的机锋；唐部长一句“可以加上期限，这是我们的底线”，则充满风趣的机韵。
洗练沉稳的电影语法，简洁到甚至一句台词没有，短短两场戏，就交代了方小姐的暗中“钓鱼”、叶秘的暗中保护，王队的暗中觊觎，并由此揭露潜在的三角关系；再如，井里的四面太阳旗，和公爵小队吃羊肉时穿的背心一样，以揭示井里是四具日军尸体，而公爵被当成玩笑的真心话“我不久将和你们道别，我会想念大家的”一语成谶，程导用公爵的遗像这一个镜头点明这个滑稽的乌龙；又如，张先生“这个年代，就算有丈夫，也早就死了，或把你忘了”一句话，道出了大国危难之际小家的颠沛流离，未刻意渲染之，却充满现实的重感。
对我来说，一部电影“好看”跟“好看懂”同样重要，而好看包括不限于剧情，还有浅层的视听语言。《无名》的视听语言，无疑是赏心悦目的。
光影是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运用。明暗反差就不说了。我很喜欢一个电灯闪烁的镜头，动静相宜，各方势力姿势各异、各怀鬼胎，头顶一盏忽明忽暗的电灯，恰似身处这复杂动荡的时局，变幻莫测。
拍摄角度应用自如。航拍下的平民区，将时代景观压缩成一片历史书折页，赋予自身宏大历史叙事视角，炊烟与和平鸽平静诉说着人民共同的心愿；江小姐被放走一幕，藏匿在稻田里的摄像机，悄然无息地记录着风云变幻，风起云涌、瞬息间，风吹稻浪、倒两边；上帝视角俯拍雨滴和车流，使得沉重的气氛淋湿整块银幕；仰拍倾泻而出的水泥和日本兵俯视的视线，俯拍井底劳工们抬头望来的目光，令人窒息。
色调使对比鲜明强烈。广州沦陷，黑白影像象征着一个民族的至暗时刻，而废墟之上，是明黄色大字，画外音是欢快的广播女声“天气晴，适合进攻”；日本轰炸机驰骋在碧海蓝天，日兵眼里的世界是如他所说的美景，带着全片唯一拥有姓名的威风狗罗斯福，广播里预告着今天的墨西哥大餐；揭露何、叶身份的黄玻璃一幕，与整体偏晦暗的场景不同，透着黎明前的曙光，是温暖的，是亲切的，因为此时我们知道，他们是带来转机的希望，是浩然光辉的正派，同我们站在一起。
配乐音效凸显气氛。与“三年后，上海”的字幕同时奏响的，是一支典雅的提琴曲，如涓涓细流汇入这幅民国风情图；舞厅悠扬舒长的乐声蔓延到审讯室的一地血污，观众在这毫不违和的丝滑过渡中心生一股违和的作呕感；时刻伴随的狗叫，仿佛狂吠着汪伪特工总部“76号”的凶残悍戾。
对于节奏的把控，并不是明晃晃让人感到紧迫，而是在背后操纵着一条暗线，观众置身于漩涡中心，以为河清海晏，直到最后才幡然醒悟，懂得一切代表着什么，发现自己在影片中经历了什么。
非线性叙事手法、闪回式结构，使得故事本身与讲故事的方式都具有可观性，这不是多此一举、故弄玄虚，我认为“讲故事”和“故事”的区别，本来就在于这种调动、调弄，形式和内容同样享有被审美的权利。程导以大胆新颖的谋篇布局和细致入微的描写刻画，使在座众人亲临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血雨腥风。
点动成线。散点式的铺叙，实则是暗线留在外面的“线头”。多线交织，环环相扣，揪住线头，就能理清线索。影片中何先生两次向陈小姐传递情报，暗线一：德国进攻苏联的消息，线头是糕点店、点心盒、储物柜、纸条；暗线二：刺杀公爵的行动，线头是点心盒、卡车、枪、“顺利吗”“顺利”。
线动成面。导演给观众发下一块块拼件，让观众根据上一步串联起的脉络，在脑海中复原出一张完整的拼图。其中，在沪要人录、伪满洲地图等是道具，江小姐是带着自己故事线出场的工具人，即NPC。
面动成体。这个拼图是立体的，是一个大魔方，每个方格都住着人物完整的一生，它们被折叠进小方格，需要观众自己一个个拆开。这个大魔方，它既是权利斗争，也是人心挣扎，既是家国局势，亦是个体命运。而《无名》的可贵之处在于，全片未直接出现汪精卫、蒋介石这样的“大人物”，不讴歌伟大，不托举高尚，而是聚焦黑暗中的一点点微光。
观程耳导演之电影，让我想起诺奖得主爱丽丝·门罗，她的写作手法相当体现个人色彩，抛弃小说既定模式，在时间线排布上不拘泥于传统，跨度大且有跳跃性，几个关键节点定格人物的一生，令人耳目一新。她在一个访谈里说道：“我希望读者们感受到有些事情是令人震撼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令人震撼，而是一切事情发生的方式。”
同样，在部分读者眼中，门罗的语言不属于轻松直白的风格，读之略有晦涩平淡之感。她并不着意渲染夺人眼球的戏剧性，只用最冷静克制的笔触描写最惊心动魄的事实，试图“透过种种微妙的关系、转瞬即逝的情绪和不可逆转的选择，给人以莫大震撼。”
影片中，叶秘通过眼神询问得到了渡部除掉王队的默许，此前渡部就表露过对王的疑心，当然这也证明其愚蠢误判。渡部不信任王，王当然知道，他的搭档叶秘更受赏识，的确，叶秘因私人恩怨痛扁日兵却没被追责，这是一个得势的标识。他想到了离间计，奸杀方小姐后嫁祸日兵——他父亲生日，他没空参加组织行动却有空实施奸杀计划，便说明这是有所预谋。至于后来对叶秘起杀心，一来是凶行暴露，二来，之前他和叶秘接到命令去收尸，他不耐烦，吃早餐时就抱怨“死了就是死了”，而后补杀了尚未死透的公爵，那么叶秘就是唯一目击证人，总归是个隐患。汪伪倒台，大家都在考虑后路，王不是没想过，地下党员方小姐、日军心腹叶秘的尸首，是投奔国民党的绝佳“诚意”。
关于王的这些心理活动，影片中并无任何明面上的刻画，文学上讲“这是一种很‘经济’的写法，用留白的手法创造了一个心理空间。”观众通过揣度已掌握的片段，缝补填充起这一事实真相，而那些人性阴暗处的丑陋与挣扎，不着痕迹浮出水面。历史无言，作壁上观，早在庸常生活的背后洞若观火、了如指掌。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程导的叙事手法和《红楼梦》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突破线性结构，恩师王蒙先生评《红楼梦》说：“写长篇小说如用兵，有前哨战，有外围战，有突然空降，有欲擒故纵，刚写到贾府，又舍近写远去了。”同样是于青萍之末见狂风骤雨，“似乎是风起青萍之末。似乎是小船儿在静水中打旋。似乎是夏天正午的杨树。似乎是于无声处，远闻惊雷。”
影片开头，何先生打破第四面墙，向观众发起入局邀请；在放走江小姐的车上他再次穿过屏幕看来，似乎在问，你猜得如何了？那些给出的提示，你都猜到了吗？
比如叶秘割喉，血溅一脸，他眨了下眼，点打火机却不着。杀人会眨眼，会手抖。打火用食指而不是大拇指，他的技法并不纯熟，无论是打火还是杀人。
比如何先生路过清洗中的血地，驻足看了一眼，眉头不适地皱起。在观众面前，他早就露底了。
比如日军突袭某店发生爆炸，同在车内的两人，叶秘第一反应是往外看，关心事态；渡部则下意识往里躲，贪生怕死。进屋后看到尸陈遍地，渡部笑容得意，叶秘面色阴沉，抿嘴看了渡部一眼，眼里是压抑的恨意，渡部同他说话，他的眼里依然是恨，恨也无力。
比如何、叶殊死搏斗，叶下车后先抬头与窗边的何对视了一眼。叶故意把子弹放完，毕竟近身肉搏好控制力度，擦枪走火就一命呜呼。两人打斗中间还有眼神交流，甚至何的表情偶是喜悦的，似是成功在即。他们从玻璃门摔出来躺地一幕，是个偷窥视角。后来，何还没摔叶，叶已有手扒栏杆的预备动作，叶被摔下去后，何快速探头往下看，表面上确认他死了没，实际上看摔得对不对、安不安全。何提前让陈小姐进屋锁门，也是对叶的保护，毕竟陈不一定知道叶的身份……
与其说《无名》有门槛，不如说它有嚼劲，有好几层境，看懂了情节的暗藏玄机，也不一定听懂台词的弦外之音。每句话的背后都可能是一段含蓄隐晦的史实。举一例子，何先生说汪精卫“写诗痛快还是杀人痛快，谁知道呢？”是啊，花甲之年伪政府的汪主席，可还会吟一句年轻时作下的爱国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谁知道呢……
如果你也在寻觅一部风味蕴藉、旨趣横生的电影，《无名》不错，不可错过——忘记它是一档贺岁片，放弃无时无刻不酣畅淋漓的幻想，用平常心去看，把自己交给影片，导演会奉上一杯香茗，初闻雾气遮眼、无味寡淡，饮毕水雾漫眶、唇齿留香。
黄子真
2023年1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