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这不是一部讨好观众的电影。尤其在春节档,《无名》并不会让观影者觉得轻松,更不可能放声大笑。不管是电影的色调、情节的构建、还是乱序的剪辑、场景的设置,都让人感到“不轻松”。
尽管以时代洪流为背景,以家国大事为出发点,但《无名》只选了一个小小的“切片”,为我们展示那个年代一群“无名”却“有为”的人物群像。很多人在拿此片跟《色戒》和《风声》相比。但我觉得,梁朝伟的《听风者》、周迅 的《明月几时有》或许更合适一些。甚至《听风者》和《明月几时有》也不那么合适,毕竟《听风者》的“何兵”跟《明月几时有》的“方兰”,都有相对更为完整的人物成长曲线。而在《无名》中,这些都被隐匿掉了。许多信息都潜藏在对话、细节之下,需要我们通过想象去补充。
在我看来,《无名》是一个“故事简单”但“叙事复杂”的作品。故事的简单与否与观影门槛的高低不成正比,而叙事的复杂则要求观影者更多的耐心与观察。电影进行到一半,日本国旗与国民党旗各占一半、布满整个屏幕。与之呼应的,则是“唐部长”与日方列座两侧的谈判。对立阵营的拉锯战,几个镜头就交代了。这种“对比”与“呼应”铺满整部电影。我们权且称之为“镜像”,看看《无名》中“镜像”“呼应”与“复调”是如何构建独特的叙事美学的。
“镜像”在这里只是一种概括的说法,是一种“泛用”。不仅指代实体的镜面镜头,也用来形容情节上的呼应、人物上的对比以及空间上的投射。实体镜面效应比较直观,叶先生与方小姐的对谈、叶先生与渡部最后的对决、角色各自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都有着“看”与“被看”的玄妙。而其他层面的“镜像”,则需要我们更多的观察和思索。
首先说说“空间”的镜像。
《无名》中的故事主要发生在上海,但又不只是发生在上海。上海是地理意义上的上海,但同时也是广州、重庆,甚至武汉、南京。上海是一个缩影,是被日寇侵犯的每一寸国土。发生在上海的故事,也在别的地方发生着。城市炮火连天、人们流离失所如丧家之犬,是所有人共同的经历与苦难。政府官员之间的对抗与妥协、多方势力之间的博弈与牵制,也在不同的城市轮番上演。
而世界局势的变化,也投射在上海这个大的城市空间之内。日德与英美对立,租界之间从“相安无事”到“撕破脸皮”,只在一朝一夕。上海的小版图,是对世界大局势的映射。所有人都被裹挟在时代的变化之中,独善其身不被允许、也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被迫的“参与者”。
故事的最后,叶先生在香港的一家餐厅点了一份醉虾。这道菜作为一种链接,呼应了王队长没吃的那份醉虾。此刻,香港的餐厅成为王家上海那家餐厅的映射。但时移世易,人没变,菜没变,但实际上一切都变了。
再来说说情节上的“镜像”。
这种“镜像情节”的布局,在《无名》整部电影中比比皆是。
何主任一打即着的火机,叶先生几下打不着的火机,是对比,也是呼应。记得多年前一个桥段,说梁朝伟还在艺人培训班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考题,需要表演一个人失恋的情形。梁朝伟就用了火柴作为道具,通过几次擦不着火柴来表现自己双手的颤抖,进而表现内心的慌张。这里叶先生杀人后打不着火是一样的,火机没问题,是人有问题——太紧张了。而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叶先生即将与渡部进行“最后的决战”,他点了一支烟,平稳顺利地点燃一支烟。对比开始,这里也能看出叶先生这个角色的成长。
再比如,黄磊饰演的张先生曾说起自己广西老家,父亲留下的土地,他想回去盖房子,说自己不适合现在这种生活。这对话他说过两次。一次是对何主任,一次是对陈小姐,是呼应,也是强化。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革命艰难,说不定什么时候命就没了。但与之呼应的,还有另外一层:渡部也怀念自己的家乡。在军方想让他继续在军中服役的时候,他跟叶先生说起自己的老家,说起老家的土地,说起怀念自己农民的身份。这种不同角色所萌生的“共同理想”也形成一种镜像,并向我们传达了一条信息:除了个别的战争狂人,大部分人都期望过简单平稳的日子,跟阵营无关。
还有个镜头,我印象深刻。何主任干掉张先生之后,坐在路边吃东西。忽然发现衬衣袖子上一滴血;而叶先生也有类似的场景,只是袖子上的血渍大很多。这是镜像,也是对比,想来此时何主任的能力和境界要更高一些。而后来,何主任去职、叶先生升职;何主任出狱、叶先生入狱都是类似的“镜像”。但不同角色不同时间的表现,个人的成长与位置的变化,都有内在的逻辑可寻。在电影结束后,叶先生身份揭秘,之前的镜像和对比中,又会衍生出一些传承的意味,蛮有意思。
最后来说说,角色的“镜像”。
仔细看的话,《无名》电影中有很多“中分”的镜头。不同角色分立两边,是不同阵营和立场,也是不同的心境和目标。
最明显的角色镜像其实是人和动物的。“丧家犬”与流离失所、被迫在防空洞躲避灾难的人们,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劳工,与被烤了吃的羊羔——都强化了“弱者”在战争面前的脆弱与无助。洁白的羊羔是善良与纯真的典型意象,在下一个镜头里成为日本兵卒的盘中餐,这种美好事物被摧毁的无助与无奈,无需借助任何语言。同时,飞机里戴着护目镜的狗、瘸腿的狗与死亡的狗,形成了另一层的镜像与对比,令人不胜唏嘘。如果羊羔代表了对善与美的信仰,而被水泥浇筑时,举在半空的佛珠,也从另一个层面强化了信仰的消亡。
整部作品中,角色或许孤独,但绝不是孤立。空间上,角色都有自己的参照;时间上,角色都有自己的坐标。1931年和1937年是两个重要的时间点,九一八事变和七七事变,改变了每一个中国人。这一点,方小姐跟叶先生的对谈、何主任从广州到上海的迁移,都有表现。而角色镜像的设计,也是有迹可循的。比如何主任与叶先生的互为参照,年轻的革命人对年长的革命人的传承,处处有端倪。而且,重要角色的参照不止一个。何主任与唐部长的不同选择,叶先生与王队长的不同表现,都强化了主体角色本身的魅力。细品的话,能看出主创在这里面下的心思。
看完电影,找来《无名》的主题歌,里面一句歌词“你说这一切犹在镜中/一切并没有在镜子里”,与我的观感不谋而合。
不管是作品内,还是作品外——透过这部作品,我们都能找到一面(甚至几面)镜子,看看自己,也看看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