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把糖

我承认,《爱情神话》的开场是戳中我的。

李小姐和老白坐在灯光幽暗的剧场里看话剧,老白在念白声里昏昏欲睡,李小姐却泪如雨下。

话剧的台词这样说:

多年来 我无暇崩溃 也不敢让自己崩溃从不回首 也不觉得需要回首 没有值得留恋的因为最好的 还没来 但是今天我知道 不会来了我对自己所有的理解都是误判我对生活所有的想象都是虚妄我不会再有更好的 不会再有 ——我这一生和所有的人一样在长长的队伍里领我那一小把糖队很长 我没有排到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不辛苦的,苦苦挣扎和苦苦支持之时,还要以坚强的姿态保持体面。

表面风平浪静背后,总有一些求而不得的遗憾。

那些未竟的梦,离开的人,卑微的愿望,就像队伍的尽头的一小把糖,想到那一点点甜,便可以支持我们,排很长的队,走很远的路;那些在漫长的等待中,虚掷的时光,仿佛也有了意义一样。

然而,幸运之神向来不会平等眷顾,倔强之人要为自己的执着买单。当那些理解和想象被消解的时刻,我们将直面的无尽的虚空。恍惚间,剧场的灯光亮起来了。

李小姐哭了,老白醒了,电影徐徐拉开帷幕:

——那队伍的尽头的一小把糖,如今你还相信吗?

上海之味

如果一小把糖是庸常生活的佐料,那么《爱情神话》的基调是上海的味道。

——上海是什么味道呢?

对我而言,上海是湿热的暑气,夏天里穿过那些破旧的街道和高楼,听着近似乡音的方言,城市陌生而切近。很多年后,记忆变成了模糊的雾气,上海变成了暧昧的影像,像是王家卫电影里的大片弥漫着的蓝色和红色,又像王琦瑶收音机里咿呀呀的歌谣,变成了一种新的想象。

想要描摹出上海的轮廓,腔调是最难拿捏的东西,因为一不留神会变成故作腔调。和《繁花》一样,《爱情神话》以沪语为主,那些温软的,市井的,娇俏的方言,又嗲又灵,形容女人,也形容上海,可是出现太多次,不知道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何况方言里还夹杂着一些英文;老白的房客亚历山大是意大利人,李小姐的女儿是英国人,老乌的女朋友是德国人,小小的街区里像一个迷你的联合国,不知是不是为了显得国际化而故意为之。那些杂货店,咖啡馆和布尔乔什亚的情调,又有多少想象在其中呢?名叫“夜奔”的咖啡馆和叫“红拂”的杂货店,看起来是匠心独具的彩蛋,和主题又有多少关联呢?

刚上院线时,有人批判电影对上海的再现过分浪漫化。

“我没有义务展现一个真实的上海,”导演邵艺辉这样回应。

邵艺辉是在上海生活六年的沪漂,对她来说,上海或许不是陆家嘴的曲曲折折的天际线,而是武康大楼对面胡同里的违章建筑,或是梧桐树下的菜市场和小洋楼。电影对上海是塑造是写实际的,更是写意的,上海更像是一种情绪。城市只是故事发生的场域,透过城市一面,看人情和世情多面。

在 “洋气”又“接地气”的街区里,老白在街边的商店里买打折的食物和酒,精打细算过着日子;老乌或许会骑着自行车去蹦迪;来往的人沪语,国语,英语自由切换,违和感反而会少一些。上海的时间从纷繁嘈杂里剥落,城市的味道,是小皮匠的咖啡和皮鞋的味道。

舞台聚光灯打在小人物身上,想象的浪漫和现实的质感夹杂在一起,投在红色的,蓝色的美术馆的墙面上,投射在观众的脑海里,变成了上海印象。

女性“造反”

和电影中再现城市的方式一样,《爱情神话》的叙事方式也轻盈熨贴。

有趣的是,电影的轻盈感并不是来自于平铺直叙,而是源于叙事的波澜和戏剧冲突。

有讽刺,但不够辛辣,对冲突的处理轻松诙谐,像是一种温柔反叛。

其中,“造反”是文本和现实的协商方式。

《爱情神话》里的女性想“造反”,意图突破传统父权框架对女性的束缚。李小姐和Gloria和老白都有过一夜情,但是她们在处理两性关系时,都警惕自己是否会成为欲望的“他者”,采用以退为进的姿态。李小姐敏锐温柔,却是理性在前,选择在清晨悄然离开;Gloria的万种风情是她的保护色,瞬间的黯然泪光,不如转身的姿势优雅;娇俏强势的前妻蓓蓓,说自己只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从某种程度上,这些女性的形象本身便有反思意味。

“造反”一词,首先出现在那场备受好评的“离婚局”。老白原本约好李小姐吃“私房菜”,意外变成了五人“大锅饭”。

前妻蓓蓓嘲讽, “剩饭也有野猫抢”,把饭桌上的气氛推向紧张。

老白:“说谁是剩饭呢。”Gloria:“说谁是野猫呢。”

突如其来的喜剧感让众人笑出声,一度缓解这种尴尬。

蓓蓓又问Gloria有没有小孩。

蓓蓓:“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小孩是不完整的。”Gloria:“骗鬼的呀,这话我也能编。一个女人这辈子没甩过一百个男人是不完整的。”李小姐:“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挣到过一百万也是不完整的。”Gloria:“一个女人没有为自己活过是不完整的。”李小姐:“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浪迹过天涯是不完整的。”Gloria: “对的,碰起。”老乌:“那走的远了,要造反了。”

老白举起酒杯,附和道:“一个女人这辈子没造过反是不完整的。”成功化解了对话中的性别矛盾,众人的杯子碰在一起,再度紧张的气氛又重新变得欢快融洽。

观众或许会轻松一笑。原本期待强烈的冲突,等来张弛有度的玩笑,暗中的剑拔弩张被轻巧化解。《爱情神话》是写都市中年爱情的轻喜剧,一松一紧的节奏,有意识压抑着戏剧冲突,更平易,更轻盈,也更成熟和克制。

在《爱情神话》里,“造反”不是对抗性的,而是轻松诙谐的。

在美术馆的场景中,三人的影子映在墙上,鲜艳的红色和蓝色像是Gloria的热情和李小姐的优雅;虽然在“讨伐”男性导演,老白“背叛同胞”, “代表”男导演向剧中的两位女性道歉,但视觉语言上也没有刻意突出性别对立,老白,李小姐和Gloria三人居于相对平等的位置。

电影中代际冲突也有意消解性别对立,老白的儿子白鸽是妆容精致的 “美妆达人”,老白“批评”儿子 “不像男孩”、“娘娘腔造反了”;众人则嘲笑老白“老土”,用诙谐的方式撕下标签。这是新语境中创作者的女性主义关怀。

“我想让女人不再沦为被凝视的客体,不再是传统男性想象中的符号。”邵艺辉在采访中说。《爱情神话》也是女性创作者在“造反”。

爱情神话

爱情是《爱情神话》里的最后一点甜。

对于李小姐来说,爱情是灯光下的一张急急起草的线稿,说自己年轻时最吃这一套,如今为自己依然相信爱情而黯然;对于老白来说,爱情从前是浓白的鲫鱼汤,是精心制作的早餐,是饮食男女的细水长流,如今是一只不知何处安放的Jimmy Choo;对于Gloria来说,爱情是KTV里的一首情歌,是需要付款的画作,对方收不收也没紧要,因为爱自己才最重要。

可是对于老乌来说,爱情承受了俗世红尘中太多的想念和想象。看到结尾处才明白,看似虚妄遥远的“爱情神话”原来就是整部电影的点睛之笔,看似浪荡潇洒的老乌才是领糖的长队中久不忍离去的痴心人。

那些酒酣时流下的热泪,梦中的罗马,是虚构的神话,还是真实的心碎?

老乌的离世变成了煽情的片段,电影却没有给我们答案。

就像 “巴黎世家”的小皮匠说,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欢喜不欢喜。老乌活在自己编织的“爱情”之梦里,所有回忆和等待的苦楚,或许也会甘之如饴吧。

或许《爱情神话》的核心并不是讲爱情,而是讲生命中的未竟之事,是我们依然坚持和为之动容的东西,那些庸常生活里交汇时互放的光亮,会唤醒心中一点柔软。

电影最后,为追悼老乌,一群人在老白家幽暗的客厅看《爱情神话》,电影无趣,似乎要解构整个神话,可是李小姐在此时发信息邀约老白。或许,“爱情神话”也在李小姐在心中陈放许久了:

——那队伍的尽头的一小把糖,如今你还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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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神话(2021)

又名:B for Busy / Myth of Love

上映日期:2021-12-24(中国大陆)片长:112分钟

主演:徐峥 马伊琍 吴越 倪虹洁 周野芒 黄明昊 王影璐 宁理  

导演:邵艺辉 

爱情神话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