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2年5月2日，五一假期第3天，上海浦东封控第36天。

一个多月来，上海疫情每天都在热搜榜上居高不下，一个又一个夺人眼球的新闻使这座魔都越来越魔幻。“宁可物资烂掉也不发给外地人”、“物业贪污街道保供资金”、“外地捐助物资被撕掉标签倒卖”、“保供物资食品质量问题，品牌全部不合格”、“病人、老年人被医院拒之门外”、“外卖、跑腿、团购日进斗金，灰色势力让京东物流无法送货”……各种虚虚实实，使上海从曾经的自由、小资、经济中心，一夜之间变成全国最脏、最乱、最没有秩序的城市，在风口浪尖度过了这个春天。

很多人在计划逃离上海。他们说，这个城市烂透了，腐败、无能、不作为，狂妄自大的“精准防控”最终导致了疫情的失控；外地人说，这个城市不欢迎他们，来了一个多月赚不到钱，领不到物资，还要交房租车贷，坚持不下去了，疫情结束就要回老家；本地人说，上海人被狠狠“白相”了，关在屋子一个月即使是全阴也不能出门，而外地来的快递、外卖、跑腿，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通行证和阴性证明，疯狂倒卖蔬菜水果，狠狠赚了一笔，“喝咖啡的最后还是玩不过吃大蒜的”。

很奇怪的是，我虽然身处这风波之中，亲身经历着核酸、抗原、抢菜、团购、发物资，却仿佛一个局外人，并没有一些很激烈的愤怒、失望的情绪。我不知道我该属于哪个阵营，我的痛苦来源是哪里，我该向谁发泄，或者我是否真的痛苦、我是否需要发泄。

我已经在上海学习、工作、生活了将近6年。我不会忘记第一次来上海面试，我在地铁口挤不进去，在夜晚的冷风中吃掉一块哈密瓜，然后坐黑车去了学校门口的酒店。我也不会忘记在去火车站的地铁上，我收到学校的录取通知，对未来来到这个城市生活的兴奋、憧憬的心情伴我一路回到重庆。我喜欢这个城市，我喜欢所有的演唱会都会在这里举办、所有的网红商品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我喜欢它大陆独一份的迪士尼，我喜欢它随处可见的奶茶店、便利店、连锁店，我喜欢所有东西都可以自助办理，都有便捷、规范、快速的流程可以解决。

可是我无法保证我余生都将定居在上海。虽然我顺利拿到了上海户口，但是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让我以上海人的身份融入到这里。我有一份稳定且待遇还不错的工作，但是在上海的房价面前，我仿佛一个赤身裸体的乞丐，我加上父母的全部身家都无法够得上一个郊区的老破小；自从高中毕业到南方上学，我的潜意识就在隐藏自己的口音，以至于现在如果我不主动说就没人会发现我是东北人，我也讨厌父母毫无防备地暴露自己的口音，仿佛在剖开自己的内脏展露给别人看；爸妈去人民广场相亲，被人当面坦白“不要北方人，更不要东北人”，回来还愤愤不平。在这个我喜欢且向往的现代、时髦、先进的城市里，我像一只褴褛的流浪狗，畏缩、警惕、敏感而好斗。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复杂的感情，我在这次上海的抗议之战中，没有“边界消失”的大彻大悟，没有突然揭开丑陋真相的失望愤恨。我还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体面，没有因为疫情断绝收入而无路可走。我没有因为买不起高价菜而一天一顿泡面，没有因为慢性病买不到药而危及生命，对外地人的区别对待也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至于一些“阻断货源的黑恶势力”，我没有可靠的消息可以证实，也许受到了“资本主义的浸染”，是的我认为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下，自然而然会催生出一些胆子大的追逐利益的人抓住发财的机会，而我也需要靠这些人，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肉、菜、蛋、奶没有紧缺，还能团购到咖啡、肯德基、披萨。这是自由市场的必然结果，在这个经济至上的城市，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也就是说，我觉得这一切是合理的，没有意外和惊讶，或许在疫情之前，我也从未从心底相信这个城市的清明，我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即使不是乱世，我也知道一切安定都不可靠，我也始终在挣扎求生。

跑题了，这本来是《爱情神话》的影评。这部电影已经看完很久了，我对于影片中的“爱情”毫无波澜，大概我未到中年，没有真感受也就没有共鸣。但是我在上海。这部电影是近期为数不多的描绘上海当代生活的电影。看的时候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出身微贱却执意留在上海，这个城市究竟有什么吸引了我。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修皮鞋的大叔用金属饭盒喝咖啡、徐峥散步到饮品店还要打包一杯美式。当解封的上海人在超市大喊”我要买咖啡啊”登上热搜，网上讨论分为两个极端。一部分人感叹“这就是上海啊”，也许现实很残酷，但上海精神永葆浪漫和小资；另一部分人冷眼旁观只觉迷惑和讽刺，当有的人已经吃不上饭，当现实已经残酷至此，为什么还在“宣传”这种喝咖啡的小资情调。

妈妈说，这地方的人“自由主义泛滥”。老家同时也在封控，没有人要团这个团那个，没有人对居委/街道/政府提出任何要求。让呆在家里就老老实实不出门，有采购物资的机会就只买米面油和蔬菜。没有人要吃蛋糕、炸鸡、披萨，没有人要喝咖啡、可乐、奶茶。妈妈是一个一辈子以吃苦为荣的人，她始终觉得满足欲望是可耻的，满足懒、馋这种欲望更是可耻的。在这种理念下长大，当我高中毕业，开始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看到别人的生活方式，我才意识到，生活不一定是苦的，人生不是要在忍受、煎熬、受苦中度过的。原来旅游可以不必舟车劳顿、晚睡早起、精疲力竭，原来不是每个人家里都堆满“备用”的垃圾、不是所有人的家具都是修修补补、不是所有人都在用各种破烂充当各种用途。在我的潜意识里，可能正是在这种强烈的认知对比中，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如今我咖啡成瘾，也成为了上海封控中“团购咖啡”的一员。或许在我内心深处，咖啡是一个意象，它代表着我渴望而无法真正拥有的上海生活，它让我暂时享有这个城市的浪漫和自由，让我在脱离家乡、又无法扎根上海的半空中，得以服用一些精神麻醉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