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白,以前教美术,后来在电视台做美术指导,现在退休了,在家里教人画画。如你所知,能在家里教人画画需要的地方不会小,我住得挺宽敞,甚至可以租给别人一些房间。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在上海五十岁就退休。我通常都不是急性子,也不喜欢压力,所以我只教用画画来打发时间的人,不教考美术专业的考生,虽然那样更挣钱。我都退休了,还着急挣钱吗?我更需要在一天的某些时间里呆在人群之中,如果还是人群中的核心角色那就更好了,这使我觉得充实,被人需要。你们年轻人都想着财富自由,然后什么也不干,或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二者经常就是一个意思)。你没有经历过,相信我,事情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以为你是为了生活不得不做一份工作,其实你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而需要一份工作。我经历过,我懂。
他们都叫我白老师,不只是因为我教画画。在我家里学画画的只有几个人,而里弄里跟我请教烹饪的有几十个人。是的,我是一个不错的烹饪者,擅长上海本帮菜和点心。刚在门口还碰到王阿姨问我为什么她烧的红烧蹄膀不灵。我的嘴刁,如果尝尝伊的蹄膀马上就能知道为什么烧的不灵,但我现在没有心情,因为李小姐刚从我家离开,悄悄地,在我家过了一夜之后。
五十岁是一个尴尬的年龄,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有什么成就,也接受了这一点,或者说与自己和解,但仍希望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所以我教人画画,教人做菜,和身边的人融洽相处。我知道有一些人和我不一样,他们可以因阅读、思考而存在,一个人独处就能获得力量,感受幸福。我不行,我需要和别人建立关系,才能获得力量。和邻居们的融洽的邻里关系,和老乌的无间的朋友关系,和儿子的亲情,让我感受我的存在。但不够,我还需要另一种亲密关系,和一个女人的亲密关系。李小姐是吴晓云的同事,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觉得她不一样。不是某一个点的不一样,而是容貌、身材、表情、衣着款式、颜色搭配、姿态、笑容、谈吐、距离感等综合在一起的不一样。或者说,她在我的那个点上。这些感受起初都是模模糊糊的,像一团雾。直到吴晓云告诉我她离婚了,这团雾攸地散开,她清晰出现在我需要的亲密关系的那头。
我想我是一个偏保守的中年男人,否则我不会在知道蓓蓓出轨之后坚决和她离婚。其实在那段婚姻中,我过得挺好,直到发现蓓蓓说的那个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我不能接受妻子这样,但朋友无所谓。所以我和蓓蓓还是朋友,但不可能再成为夫妻了,我知道她有这个想法。李小姐对我的距离让我觉得舒服,不管是因为礼貌不好拒绝还是因为克制保持距离。这种距离就像一根晃晃悠悠的红丝线,牵着我往前走。直到昨晚,她把红线用力一扯,把我扯到了她的身边。我想也许可以把红线缠绕成一双红手铐了,却不想她把红线换成竹竿。我还是不懂女人。
不懂别人,便懂自己么?我和老乌相识多年,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有时和他无话不说,有时又心生厌恶想他离我远一些。和我一样,老乌也是需要和别人建立各种关系来确认自己存在的人,他比我更甚。我有时只要一面手鼓也能内心平静,但他需要一直在人群之中。所以他一个又一个换女朋友,把朋友的事情当自己的事情帮忙,在聚会中哪怕吹牛也绝不允许冷场。这样好的朋友,为什么我有时会心生厌恶呢?最近我打算办一个画展,他忙前忙后帮我找场地,而我总是因为不满意而吼他。他欠我吗?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现在大概知道,“不惑”就是有疑问也不追问,“知天命”就是承认自己无能与自己和解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