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碍《爱情神话》走向更广大观众赢得更高票房的,除了其文艺的外壳,更有其先锋的内核,在“不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就是……”的观点拥有众多拥趸的当下,将爱剥脱了性,剥脱了钱与房,单纯地就爱论爱,就像把牡蛎剥脱了硬壳,一坨软肉反而令人觉得陌生虚弱无处着力,当然这不是电影的错,作为一部中年纯爱电影,《爱情神话》简直像青芥末,提神又醒脑。
不套路的文艺爱情片
爱情片,一般分两种,美国的那种、欧陆的那种,或者说偏类型的那种和偏文艺的那种,《爱情神话》属于后者,这种欧陆文艺调调的电影肯定只是一小部分观众的菜,评分高票房低不奇怪。
爱情片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类型,是有一套能抓住观众的套路的,悲有泪点,喜有笑点,总体而言就是将爱情的主题动作化、可视化,在美国讲类型的书里面将爱情片主人公的行动线跟黑帮片、警匪片类比,都是一种Chase(追逐)的动作,追逐权力、追逐罪犯和追逐女孩从影片处理上说其实是一回事,其故事的戏剧张力来自于主人公与追逐目标之间强烈的落差,而主人公又有同样强烈甚至更强烈的战胜落差的驱动力,而追逐的过程中不断地出现挫折与阻碍来延宕主人公企及目标的过程,以证明主人公意志之坚定,能力之卓越,爱情之忠贞。
欧陆爱情片当然跟美国片不能一样,好莱坞怎样,欧陆片就偏不怎样,比如主人公往往有意图而无明显的动作,踟蹰不前或犹豫不决,欧洲文艺片嘛,从哈姆雷特王子起就是在to be or not to be间磨叽出不朽的艺术魅力。
《爱情神话》显然一点也不想做成美国爱情片那样,徐峥在访谈中已经总结得很到位了,这是一部“生活流”的电影,一对离婚单身的上海土著男女的恋爱谈得不慌不忙又不温不火,为了让爱情更纯粹一点,电影一开头徐峥扮演的白老师与马伊琍扮演的李小姐已然一夜风流了,古典爱情片由爱指向性,而现代爱情片则反向而行,第二天一早男士还满怀甜蜜地为达令摊爱心蛋呢,女士已经提着鞋跑路了,即使自己住在妈妈家诸多龃龉,对白老师提出的免费搬到他房子去住的邀约李小姐还是果断拒绝,所以她与他,与性无关,与钱无关,与房子无关,就是纯纯的中年爱情。
商业类型的爱情片为了迎合更广泛的观众群体,即使外部动作夸张离奇,内里价值观却保守矜持,尽量不对观众形成冒犯与挑衅,而《爱情神话》显然不是,片中三个女性刻画做了非常大胆而戏剧化的性别倒转,马伊琍扮演的李小姐事了拂衣去、春梦了无痕,吴越扮演的前妻为自己婚内出轨振振有辞地辩解“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倪虹洁扮演富婆跟白老师醉后亲昵,给他转了一笔钱作为补偿,三个女人都是传统的男人作派,这种女性主义色彩浓重的性转处理当然有趣又先锋,但跟之前的《无穷动》一样,可能会对更保守的性别观、情爱观形成冒犯与冲突。
不鸡汤的失意者联盟
《爱情神话》里只讲了爱情吗,那种美式爱情片也许是,欧式爱情片还得拉拉杂杂说很多,《爱情神话》里就说了艺术,还讨论了一些人生,最主要观照了一群并不得意的中年上海土著男女,就是影片最后坐在白老师家大沙发上的那群人。
片中有一首插曲叫《旧社会顶穷的人》献给白老师,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土著,除了外公留给他的老屋用来出租,他终其一生挣了两个亭子间,教阿爹阿妈画画,算不上啥成功人士;街坊老乌一直念叨着旧日“洋泾浜”的荣光,一口落寞的法语与欧式做派,过时的酸腐扑面而来,口口声声悲叹“现在客人变成主人,主人倒变了客人”;靠昔日美色嫁了台湾富商老公的格洛瑞亚如今人老珠黄已经被老公弃之不顾只能自欺欺人;往日追求者众多的白老师前妻如今坐在舞厅的冷板凳上无人邀她共舞;跟外籍老公离婚蜗居在老母亲小屋里的李小姐对自己的日子更看得通透,“走下坡路,哪有不顺的”;就连她那小小的中英混血的女儿都明白自己本来该“回英国”,但还没有找到办法“回去”。
《爱情神话》里五原路方圆两公里的生活圈就像《老炮儿》里那条窄窄长长的胡同,一群不入时的失意者在这里集结,彼此慰藉,相互取暖。所以,我从不担心李小姐与白老师走散,也不相信老乌与白老师决裂,他们所拥有的选择本就不多,经不起这样的挥霍。唯一不同的是姿态,跟《老炮儿》里嘴硬心迷的那群不服老不认输的老炮儿相比,《爱情神话》里的这群失意者联盟拎得都很清,他们个个都省得自己在走“下坡路”,然而人生哪有那么多风光迤逦的上坡路,即使下坡路也得打起精神一步步稳当走啊。这认认真真走的下坡路,才是《爱情神话》最令我心折的地方。
不好懂的视听语言
在并不强烈的爱情追逐动作线和并不鸡汤的失意者生活录之上,《爱情神话》还拥有驳杂而多元的视听文本,依然是对小众文艺观众示好,而对更广大观众不太友好。
片中所夹杂的其他文本有戏剧、小说、绘画、音乐、展览、电影等多种艺术门类,仅以片中音乐为例,片方公布的十首音乐,六首中文歌(其中《旧社会顶穷的人》还是宁波方言,对于外省人士形同外语)四首英文歌,歌曲在片中不仅仅作为情绪氛围音乐使用,而是将歌词的文本熨帖地运用于适时的戏剧情境中,剧情与音乐形成互文关系。影片伊始,男女主角一同看的话剧《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就是由影片编剧导演邵艺辉自己创作的,而影片结尾,一群人借讨论费里尼的《爱情神话》讨论影片本身“没什么意思”“跟爱情没什么关系”,这种夫子自道、文人自嘲的小灵光会为文艺青年和粉丝津津乐道,却可能于普通大众无感。
因为编导出身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所以令笔者最为惊艳的反而是她在影片中的视听处理,比如空间展现和空间对人物性格的烘托与塑造就令人眼前一亮。自古粉蓝出CP,影片中徐峥扮演的白老师色彩定性是蓝色,一个中庸而相对稳定的颜色,而马伊琍扮演的李小姐色彩属性则是粉紫色,爱情色,浪漫色。在众多空间中,李小姐寄居母亲家中那逼仄的小屋是和外滩十八号美术馆宽广的公域空间形成了影片中的两极空间,前者对李小姐形成了浓重的压迫甚至是变形,在那个完全被母亲的声音和女儿的物品充斥的私人空间里李小姐的自我被挤压近无,片中用一个环绕加轻度变形镜头来交代那间挤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小屋,这也是近年来我在影视剧里少见的蜗居,我差点就以为沪上人士人均一套开窗就见外滩夜景的大平层呢。而在外滩十八号美术馆里那个舒展的公域空间里李小姐的状态才是完全打开的,她的自信溢于言表,紫色红色的投射光打在她身上,揭示了她对于白老师来说既充满魅惑又难于驾驭。她与白老师进行了一场关于男女关于爱情的讨论,镜头将他们做了反打分切,没有一个双人镜头将他们并置在一个镜头里,说明了男女交流的屏障,但投在墙后的影子却在面对面做着艰苦卓绝却又充满诚意的努力,我想编导是想用这样的镜头语言告诉我们——不是两个肉体在对话,而是两个灵魂在对话,爱情归根结底是一个灵魂与另一灵魂的碰撞与吸引。
如果要说缺点的话,个人觉得《爱情神话》说得太多演得太少,即使是生活流,即使是候麦,“说”更多的只是一种动作、一种状态,而不是真正的“说”,电影终究是呈现的载体,而不是说的载体,“Show,not tell”,这句电影行的老话即使是在艺术片里也是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