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情境是,我们“目睹”越来越多的死亡,同时又越来越无法“投入”其中。尤其当这死亡发生在陌生人中,藉由媒体告诉我们——由此,“某某人之死”成为了一个并不新鲜却在一段时间内过度活跃的事件性名词——我们越多地知道他的死,我们离开那死的真实感就越发遥远。仿佛有一只习惯性的大手,把我们连推搡带勾引地拉离开这“他人之死”,把我们合理地转化为对这死亡的漠然而客观的见证,甚至,在我们准备成为一名不合情理的看客之前,已经被编剧成了屏幕前的观众和有权或无权投票的“选民”。“他人之死”,成全了有幸或有意继续生活的人们的正当公民身份。
2010年的印度电影Peepli Live(《自杀现场直播》)将这一情境推向了极致。这个可以概述为“一个想死的农民”的故事,与其说是剧情片、喜剧片,不如说是戏剧化了的纪录片。虽然事情发生在一个莫须有的,甚至连名字都带着滑稽和低贱色彩的印度乡下Peepli(类似中文的“皮村”),但从农民、农民的老婆和邻居、地方记者、地方领袖、地方领袖的打手、政党领袖、政府部长、部长的助理,直到国家电视台美女记者和她的竞争对手,没有一个人物不是他们所处环境的典型,而这一揽子的典型人物,在一起不是排演,而是推演出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遭受围观的印度农民的自杀。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农民自杀,就像中国人的自焚一样,已经是印度日常的一部分,只不过在频率上更高一点——每天一个。
影片的开头,在乡间摇晃着前进的公交车内,弟弟Natha问哥哥Budhia:“如果我们没了土地怎么办?”在哥哥模棱两可的不动声色下,Natha旋即因为晕车而往车外呕吐,在路面上留下了一串白色液体。这时,欢快的歌声响起:“七彩之河流淌在这片土地,每个拐弯处都是染色的伎俩,每个细节都是一个谜,看上去浅,其实很深;印度,你看,是个聪明的混杂体;巨大的心灵,干瘪的口袋;谁知道我们要去哪里,轮子照样转,往前进;没有食物没有水,找个理由活下去;古怪的眼神,模糊的梦,眼泪也是咸的,我的朋友,要是掉下来就尝一滴⋯⋯”
失败者Natha和Budhia回到家。在得知银行因为他们无法还贷而要把土地拍卖后,Natha的老婆愤怒地把这两个没用的男人赶出了家门。于是哥俩决定去找当地的领袖Bhai Thakur帮忙。即便在这个时候,心智幼稚的Natha还在田埂上唱着情歌,结果滑倒在了牛粪上。可是Bhai Thakur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选举,更确切地说是贿选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搭理他们,更何况他们一开始就去问政府贷款,怎么现在倒想到他了呢?
Budhia以为自己或许可以在选举上为Bhai Thakur“做些什么”来换到他的资助,换来的却是阵阵讥笑。一个较为恶劣的家伙“开玩笑似”地给了他们一条建议:南印度的政府出来一条新政策,因为负债而自杀的农民可以得到10万卢比(约15000元人民币)补偿金。现在,全印度的农民都在自杀呢!“活着就像一条过时的喇叭裤,而自杀,就是条时髦的牛仔裤!”“政府也喜欢公平地给予和索取。至少你可以给出一样东西——你的命!”
这种无稽之谈,当然谁都不会理会。兄弟俩怏怏地往回走。路上他们碰到一群在树下聊天的村民。有的人说,政府应该干脆拿走我们的土地,给我们一笔钱退休算了!种地有什么好呢?美国种子,美国化肥,都要花钱买,最后还要祈求老天下雨。还不如到城里去!Budhia说:“难道先在村里被耍,再去城里被耍?”还没走到家门口,他们已经听说邻村的一个农民卧轨,一个牧师的媳妇跳井,寻死的人真的不少呢。——反正人人都会死嘛,村口的老农说。
走投无路之下,兄弟俩找来刊登自杀补偿政策消息的报纸研究了一番。经过一番奋勇争抢,最后哥哥还是拗不过弟弟,两人决定以弟弟Natha的自杀,来换取赔偿金,保存祖上传下的土地。
此时,远在德里、一脸正气的女主播Nandita正在大选的背景下采访农业部部长:“每8个小时就有一个农民自杀,从1998年开始已经自杀了17万了,我们是否可以认为政府对此态度冷漠?”部长回答:“解决的方案只有一个:工业化。没有一个发展中国家可以靠农业获得发展!”至于选举,他说:“印地语中有句话说得好:政治中或许有分歧,但永远没有敌意!”此言一出,为后文各政党之间隐含的共谋关系埋下了伏笔。
与此同时,该邦执政党Samman党的主席正为自己如何在选举前再拿到15则正面报道而发愁。在记者镜头前,他说到自己执政的最大成就是“农民的繁荣!农民的繁荣就是国家的繁荣!”在皮村这个首席部长的选区内,地方小报的记者Rakesh无意中听到Natha提起自己要自杀,当即采写报道《皮村有人说要自杀》。结果小报的执照被立即吊销,兄弟俩遭受当地领袖的一阵殴打,回家后却发现政府给他们送来了一台绿色的抽水机,是为“夏斯特里重新安置计划”——签字领取后,他们被告知“这下可不要再自杀了哦!你们已经享受到政府的计划了。虽然不给安装费,但你们本来可是要死的人,应该感谢夏斯特里(1964-66年的印度总理)救了你们!”
本来事情就可以终止于这台无法抽水的抽水机——无奈这则小报道通过当地线人,传到了女主播Nandita的耳中。虽然她不跑农民这条线,但意识到在这个选战关键时刻,虽然每天有很多农民已经自杀,但也比不上一个宣称正要自杀的农民来得重要啊。她立即赶到乡下对Natha采访。面对惊恐的Natha,她安慰道:“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只是台摄像机。”而Natha长期卧病在床、天天抱怨的老妈则大叫:“天啊,政府又来人啦!”
电视中,Nandita在自杀农民的小院里质问:“他是否会自杀,并指责我们?这个政府是否会介入,拯救他的生命?”一夜间,所有的电视台都派直播车赶到了皮村,尘土飞扬中,全村的人都被抓来采访。大家描述自己多么遗憾即将失去Natha这样的邻居:“唉,Natha和我从小一起抽烟,一起吃蛋;没有他,再抽烟和吃蛋的感觉都会不同!”Natha穿梭在这些对他的无比怀恋的哀悼中,继续生活。
媒体的传播,让首席部长非常生气。他问手下:“就不能给这家伙一个什么计划参加么?”手下捧着一叠资料说,英迪拉住房计划是给无家可归者的,Jawahar就业计划是给失业者的,Annapurna计划是给饥饿者的,而Gramin Vikas计划是针对整个村子的,其他的计划是和平与发展,进口与出口,增长促进,减缓发展——没了!没有其他计划了!“那么就给他专门搞一个计划!”
当地贱民领袖也趁机高调来访,给Natha带来一件贵重的礼物:电视机。——所有人都站在媒体这边。他授予Natha花环,并宣布:“战争就要打响,Natha要牺牲,Natha要死!”在将人们的视线转到种姓问题上来的时候,他也为自己拉了把选票。
皮村突然变得异常热闹,人们在边上兜售棉花糖和气球,甚至开了游乐场和杂技表演,以至于当地方领袖来上门探望的时候都不免说:“我从没见识过对死亡如此隆重的庆祝!”但他同时带来一个消息:“你两天之内要自杀!否则,我就把你哥哥杀了。”
警察过来包围了房子,将Natha一家保护和监视起来。一边是选战两头对Natha的威胁和利用,一边是全村人基于他的将死或不死的狂欢。这个时候,突然谁都不知道Natha是谁,是那个提着罐子准备去取水或者去大便的矮个子么?他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那么多人关心他的死?不仅天真的Natha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在摄像机,在瞭望台,在印度式的五颜六色中被淹没了。注意力就是这样一样容易被迷惑的东西,它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热切地游走,却无法专注。
只有一个人,坚持在同一个地方挖掘。这个叫Hori的、胳膊只有杯口这么粗的老人,好像是几根棍子搭起来的枯柴般的农民,每日拿锄头挖地,不言不语。在Natha出逃的那一天,他死在了自己的茅屋里。这是一个农民的现在,也是Natha的一种可能的未来。他的土地也被拍卖,他以售卖闲耕地里的泥土为生。他的身体已经很糟,但每天能赚20卢比(不到3块钱人民币)的挖地,是他唯一的谋生办法。他拿着锄头,却不在耕种;他在挖土,而不是翻土。他似乎在给整个村子,或者说所有的乡村掘墓,这个农民的标志性动作,在过去是为了播种和收获,在今天是为了埋葬和死亡。而土地,原本是为了种植和繁衍,现在却成为了不孕不育的商品;而这被降解为泥土的、可被兜售的属性,又诡异地拖住了一个与土地脱节了的农民的性命。最后,枯柴般的Hori毫无意外地死于饥饿和贫困,死于他贫贱的茅屋,留下的是茅屋边巨大的空洞和站在茅屋门口慨叹的若干邻人。
这另一个卑微的农民的死亡,唤起了小记者Rakesh的觉醒。但小记者Rakesh也不能挽救任何人——已经死去的Hori,或者已经在死亡日程上的Natha。在围追堵截Natha的最后的混乱中,竟然是Rakesh,这个媒体的觉醒了的线人,被意外地活活烧死。而所有人都达成共识:死去的肯定而且只能是Natha。Natha终于死了。故事终于有了结局,而这个结局能在所有的通向外部的渠道中得到妥当的打理和收拾。
记者兴奋地说:“他不死于谋杀,不死于自杀,而死于意外!甚至连命运都不让这个可怜的灵魂实现他最后的愿望——自杀!”自始至终,Natha的死的愿意局限在媒体的、公众的和政治的意识内,他没有过自己的死,就像没有过自己的生。或者说,最初他还有过(决定过)自己的死,但现在,就连他的生都不存在了。记者需要线人,政客需要选票,人民需要电视,没有人需要死亡的真实。Rakesh是Natha的死的替代品,或者说,在底层的世界里,谁死都一样。Natha逃遁到了城市,和其他“先在农村被耍,然后跑去城里被耍”的人一起,用那把似曾相识的锄头,翻挖着城市的建筑工地的尘土──不孕不育的尘土。而他的并非自杀的“死”没有给家人带来任何好处。正如他老婆对他哥哥说的:“三个月了过去了。他丢了性命。而你却连一张贫困证明卡都拿不到。”
在这个没有英雄也没有救赎的故事里,所有的单位和个人都袒露出本来面目。记者们在尘土飞扬的穷乡僻壤里死守坚持,农业部长也真的相信工业才是最终出路;中央政府凭空想象地端出“A计划B计划”给地方政府出难题,而地方政府则利用农民对他们的信任和欺软怕硬的弱点,哄骗基层的选票。当然,美国种子公司是商业上永远的赢家,而在最后时刻走上街头的社会运动分子,则在幻觉中为一个遥远的,但自认为很真实的命题呐喊。死亡中的血肉被掏空,只剩下死亡的皮囊,亦如农村的生产力和生命力被抽干,只剩下名为“农村”的驱壳。在这出全体人员自编、自导、自演的色彩斑斓的悲喜剧里,无力者继续无力,有力者继续前行——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