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秦帝国》是在跟总制片焦阳聊了之后。初看了几集,画面宏阔,战歌慷慨,气势雄浑,有数年久不易见的大剧气象,便找了机会追下去。看到商鞅一袭白衣登场,高谈阔论,纵横捭阖,心想主创有气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论古,岂不有当初太祖为秦皇、魏武翻案的魄力?
但随着剧集深入,越往后边,却越觉得不对。剧情开始崩塌就不说了,许多人设、桥段明显违背史实,譬如商鞅那位未婚先孕的“妻子”白雪,刻意丑化的公子卬,武侠门派一般的墨家组织,无不为了制造冲突而一味传奇化,戏剧化,以至于低幼化。
李立群演的魏王初看极有意思,但后来就发现问题了,李立群是本色演员,演谁都像自己,加上传奇化的设定,径自把魏王演成一位浮夸的傻逼。这边厢魏国庙堂一片昏庸,那边厢则是无限拔高秦国朝野,战歌、音乐、苦情戏连绵不绝。直到卫鞅入秦,泾渭合流,一发不可收拾,煽情煽得没完没了。秉着“依法治国”之大剑的商君,简直成了一尊毫无瑕疵的神。
我就想问问,可能吗?
这部有口皆碑的历史剧,莫非就是这样罔顾历史,以今人之说法,僭古人之精要?
诚然,主创的苦心大家一看即知,自是为了当下依法治国的大势推波助澜,甚至不惜以古鉴今。这没问题,以古人之口说今人之事,素来是历史剧的套路。但这条道要走对,首先得选准对象。譬如要崇尚任政,断不可能描写希特勒;扬我国威,绝不可能拔高陈后主。当今所谓依法治国,解释权虽然在官方,但无论如何都是现代法制体系的一部分。然而以商鞅为代表的法家政治是一回事吗?
很明显,并不是。应该说,差得还不只一点。
这是个大话题,要说清楚不容易。首先,得先铺排一下法家思想的脉络。众所周知春秋战国之世百家争鸣,孔子开其端,诸门继其后,法家属于其中诞生稍晚者,乃是随着战国大幕开启之后,各国竞相变法而生的一派以治国实践为主的学问。法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商鞅、申不害、慎到在本剧中先后出场,分别代表了法、术、势三派,而三人竞相谢幕后,战国晚期最后一位法家巨擘韩非登场,统合三派之言,集法家之大成,终成一代名家。
申不害、慎到的书早已失传,现在流传下来的法家著作,主要是《商君书》(剧中最后被景监抱出来的那一大箱子)和《韩非子》。《商君书》到底是谁写的还无定论,但所反映的基本是商鞅思想无疑。所以历史上真实的商君到底是怎么说怎么做的呢?先来看这么几段:
“ 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 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 ”(《弱民》)
“ 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 “” 重罚轻赏,则上爱民,民死上;重赏轻罚,则上不爱民,民不死上。 ”(《去强》)
我想不用翻译,大部分人也能懂这几句话的意思。只不过,为师者常常有为尊者讳的传统,常不敢相信目之所见,总想找个说法证明“大师才不会这么想”。但对商君就真不必了,所见即所得。
简单地说,商鞅的主张可以用“壹民”“弱民”“重刑轻赏”等标志性观点来总结。第一,民必须弱,国才能强,然而民如何弱呢?辱之,弱之,贫之。《弱民》一章就说:“ 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 所以方法很明显了,就是让民一无所有,才能予取予求。第二,民必须单一,最好都是耕战之农。《算地》一章讲:“ 入使民属于农,出使民壹于战,故圣人之治也,多禁以止能,任力以穷诈。两者偏用,则境内之民壹;民壹,则农;农,则朴;朴,则安居而恶出。 ”朴实,憨厚,用着才顺手。第三,刑罚必须重,赏赐必须小。上面说了,商君认为苛政猛法摆在面前,国君才能爱惜其民,民才能为国君而死。
一句话,机械化管理,整齐划一,宗旨是为了打造出以君王意志为转移、强大而灵活的“战争机器”。在那之前,没有人把这个道理讲得比商鞅更透彻更显白了。
商鞅的话很容易让人想到讲求君王统治术的西方政治家马基雅维利,和他那本毁誉参半的《君主论》。再近一点,也可以参照大日本帝国的“军国主义”,而日本人当然知道,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人践行了这一“以战养战”“杀人论功”的“强国之道”。既然都联想到了这个层面,对于当今的许多中国人而言, 这样的治国之道当然是不太能接受的。
传统学者对于法家的思想反驳是最为激烈的。学者鲍鹏山就有一篇文章谈商鞅,论其“作法自毙”(网上可搜,题为《 作法自毙的枭雄——评 商君书 及商鞅 》)。此说来自《史记·商君列传》中商鞅最后逃难,被旅店老板以法令严苛为由拒之门外而产生的“慨叹”。在太史公笔下,商鞅就是一个投机分子,自私、极端、刻薄、少恩,跟电视剧截然不同的是,当初可是他舔着脸入秦,主动试探迎合秦公偏好;秦国废分封,他倒好,得了六百里商於之地做自己封地,孝公死后他被人追杀,逃魏不成,先率兵袭郑,后被夹击身死军中,尸体给拖回咸阳五马分尸。
如此羞辱的结局,和电视剧最后那慷慨赴刑、洒脱浪漫、主动献身的刑场大戏,是不是判若云泥?
当然了,学者是理想主义的,批判商鞅容易从理论出发,空对空发话,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于是论坛上的爱国党们多从这点出发,厉声辩驳,指责从古到今所有学问之士对商鞅、对法家的反对都不足挂齿,是迂腐是守旧,而商君乃是时势所造之英雄。
所以,两千年来学者文人的言论昭昭,都是在放屁?
没错,卫鞅所在的战国之世,的确是各以武力论高低的大争之世。战争的阴影既然笼罩天下,各国都无一例外地踏上了变法之途,而且变法的方向最终都是指向军力的。魏国开其先河,用李俚、吴起变法,韩国以申不害为相,推行“术治”,楚国亦用吴起,齐国自威王起,用邹忌、田忌、孙膑等名臣,中兴仪式。普天之下,莫不欲自强。而商鞅,是在这条路上走得最极端的一位。
商鞅的治国之道,首先是国家主义的,进一步说,是君主本位的。君主想要在大争之世,力压群雄,首推无双之战力。战力的基础,一是人力,二是国力,所以国家唯一要做的就是耕战。对此而言,民众只不过是耕战的机器,要效率最大化,那就尽量机械化,去除所有君主大人不需要的东西。
这些东西是什么呢?即商鞅所谓的“六虱”: 曰“岁”,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 。再者,就是传统文化赖以成立的礼乐文化。所以《商君书》言:“ 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至亡;国无十者,上有使战,必兴至王。 ”
顺着这一链条走下去,战争机器的运转逻辑就浮出水面了:国家富强了,就得打仗,民众的精力得发泄,不打仗就会内部生乱;打完仗开疆拓土,就有更多农耕,继续培养战力准备下一仗。按商君的话说,就是“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 ”完全停不下来的节奏啊。
商鞅变法在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成功了。秦国的战力,就像吃了伟哥一样迅速雄起,并且坚挺得可怕。自白起拔郢,大杀楚国之后,秦国几乎每年一小仗,数年一大仗,出兵速率极其恐怖,而且无论输赢,都能迅速集结部队,卷土重来,完全无愧于战争机器之名。相比之下,其它国家无论如何变法,也只是如寻常之人,有高昂有疲乏有合力有分歧,起起伏伏,也经不起这样的反复消耗。
到最后,尽管合纵之势已然稳固,数国联军攻秦已成常态,然而各国政事又变幻不一,实在是集中不起力量。秦国便从大到小逐一穷追猛打,生生耗死了赵国、一战而灭韩、魏,大军压倒楚、燕,顺势灭掉齐国,以至天下一统。这一切,不能不说都是源于商鞅变法的功劳。
但换句话说,商鞅之法的本质是战时法,这个道理我们现在都懂。陆贾对汉高帝刘邦说:“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这讲的就是战时法度的局限性。新中国以后,毛时代和邓时代的区别也说明了这一点。但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就少了,所以秦国靠变法得了天下,却没有靠再次变法坐稳天下,命短,亡了——这是站在国家立场对商鞅之法的评价。平心而论,商鞅在当时为秦国赢下这场灭国战争,是有功劳的。但同时他对诗书礼教的排斥,也断绝了统一之后建设“和谐社会”的可能性——书都焚了,没得学可上,仗又未必有得打,不揭竿起义还干嘛呢?
从这个角度来讲,商鞅之法家学说,就只能是“兴奋剂”一样的存在——有时效性,剂量还不能太猛,否则,卒。
而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喜欢商鞅的,或者说喜欢住在商鞅所执政的这样一个国家里边的,我想可能不太多。如果有,大概便是已经住在这样的国里,习焉不察了。
好了,法家介绍得差不多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能不能以战国法家思想,和当今依法治国相提并论?
你也看出来了,我的答案很明显——不能。连类比的可能性都没有。
关于这一点,知乎上关于“ 如何评价《韩非子》书中观点理论与现代法制社会的异同?”一问的回答堪称精彩。《韩非子》虽然和《商君书》思想并不完全一致,但吸纳了后者的精髓,也算是法家集大成者,可参考性很强。总括其言论,大概有三:
1、 以《韩非子》为代表的法家观点不仅仅是”更偏向”,而是整个“围绕”集权君主之需求设计的。 理念与现代法学观点及法律运作逻辑大相径庭、南辕北辙、针锋相对。
2、儒学的三大支柱是周代分封制(政治结构)、宗法制(社会结构)、礼乐制(统治手段),而法家学说的三大支柱是集权制(政治结构)、君法制(社会结构)、法术势(统治手段)。
3、除秦国外,中国再无以纯粹法家治国的例子。秦国政治的“空前绝后”,印证了法家这一本土原创思想在中国的“水土不服”。或者,可以称之为一种“异变”。
4、现代法学源自罗马法,以民事为主,不像伊斯兰法和印度法那样以神事为核心,也不想中国法系那样以祖事为核心。罗马法是私法的源头,故而现代法学的重点是私权,强调权力与义务,与民主政治相适应。而法家之法是君主专制的刑律工具,强调刑罚,是公权之法。
5、法家的精华是具有哲学思辨意义的“历史进化论”,商鞅所谓“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韩非子所谓“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这才是值得后世借鉴的要义。若是遵循此教,即时调整,秦国大概未必会速朽了。
想要多了解的话,可自行百度,此处就不赘述。
所以说到这里,基本就很清楚了。战国之法家,虽然和“依法治国”一样都带了个“法”字,实际却本质不同。倘以史上赫赫有名的法家代表人物商鞅作为“借古讽今”的主角,也不是不可,但至少总要基于史实,而不是肆意拔高。再说了,据实讲述本来并不丢人,商鞅的所为正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作者如此遮遮掩掩,甚至不惜胡诌,反显得心虚了。PS: 疑惑,主创大人们到底是真心不懂这古人之弊,还是有意而为之呢?

大秦帝国之裂变(2009)

又名:新大秦帝国(台) / 大秦帝国:裂变 /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 The Qin Empire

主演:侯勇 王志飞 卢勇 吕中 高圆圆 李立群 许还山 齐芳 尤勇 

导演:黄健中 延艺 编剧:孙皓晖 Haohui Sun

大秦帝国之裂变的影评

3Day
3Day • 裂变
凝胶
凝胶 • 名句
钧垚
钧垚 • 好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