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蹭电影课的时候,有个老师在形容一部电影不好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这片子差到两个小时的图像都找不出一帧可以做海报的!”我想如果他看了《伊达》,一定会把这句话反过来说:这是一部影像的奇观,随便哪个镜头抽出来都是一幅完美的静像。其他片子虽然也会放出很多剧照,但是媒体翻来覆去用的也就那么两三张。《伊达》可不是,不管在欧洲还是美国媒体上,不管在平媒、网媒还是影院门口,在看片子之前我已经发现无数张绝美的剧照,但始终固执地认为这些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特例。直到在影院里目睹一帧帧完美的镜头像一幅幅凄美的印画抒情般地展现一个个视觉效果精美到让人潸然泪下的黑白片段。

也许正因为此,在超长度影片大行其道的今天,这部还不到九十分钟电影经典格式的作品能够脱颖而出。如此精致的影像,若是持续两个小时,怕是人财两方面都吃不消。对话的精简是该片另一个极简主义的方面,不但是缄默的伊达/安娜,就连片中台词最多的汪达,每一句的信息量也都巨大,几乎没有废话。

这样沉默与素净的美丽中,展开的是一个挖掘往日悲剧的故事;公路电影和侦探情节的表象下,是一场心灵与灵魂的清算。而清算中浮现出的不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图景,犹太人、基督徒、无神论者,纳粹、斯大林主义者,罪人、受害者,弱者、强者,转变也许就在弹指之间。这毫无疑问是波兰历史的一个隐喻,是一位旅居国外多年的艺术家(导演Pawel Pawlikowski)对祖国历史的追溯,对故乡历史的清算,对集体身份的再探索。在历史的洪流中,每个人都罪孽深重,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影片虽然用了黑白技术,但其色彩的真正基调却是忧郁而暧昧的灰色。

Pawlikowski一九五七年生于华沙,《伊达》的故事开始前不久。十四岁随母亲在西欧各国辗转,最终定居英国。他大学里攻读哲学和文学,后来为电视台拍摄纪录片,此外还是研究德语诗歌的学者。在一次采访中他说拍电影不是一个职业,而是随心所欲的游戏,人生很宽广,电影只是其中一小部分。Pawlikowski四十出头才拿出自己第一部剧情片。他的第二部虚构作品《最终归宿》(Last Resort)讲述一位俄国母亲带着孩子去英国会情人未果的故事,有很强的自传性,也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二〇〇四年的《爱的夏天》(My Summer of Love)展现出这位纪录片出身的导演对画面超强的驾驭能力。二〇一一年,他把Ethan Hawke拉下水,演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五区女子》(La femme du Vème)。

创作者巧妙地将时间定在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共产主义理想与革命作为统治模式的巅峰时期。片中人物就在这个一切看上去都十分稳定的台风眼中追寻二战的记忆,仿佛一切都会像这样继续下去。观者眼中定能看出些许讽刺,因为我们知道那个时代之后的东欧发生了什么。当我们以眼下的情况作出选择的时候,谁会想到每个人的命运都会在日后的社会政治风暴中重新洗牌呢?一九四二年出卖汪达犹太亲人的波兰基督徒到了一九六二年会畏惧她手中的党国权力,可是一九九二年时又会怎样呢?所以汪达的纵身一跃看似有些惊人,甚至突兀,但却是影片叙事逻辑的必然。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社会,再也经不起一次次的血腥清算。这样剧烈的社会变迁,反应在每个个体的生活里,便只能是片中那沉默般的自然过渡。哪怕是最血腥的罪行,也能在二十年的时间里被抹去踪影。“反正没有任何证据”,作恶者说,而受害者也默默接受。这是一场灵魂的清算,不能再提其他要求。

饰演汪达的Agata Kulesza是波兰老戏骨,在戏剧舞台上把演技磨练得炉火纯青。汪达的最后一天是她最震撼的表演,从浴缸里绝望的面容,到纵身一跳那自然的突兀。饰演女主角的Agata Trzebuchowska则完全相反,任你穷尽所有电影资料库,《伊达》就是她货真价实的处女作,之前再找不到其他作品。有好事者挖出报道,说Trzebuchowska是Pawlikowski在街头咖啡馆挖到的宝,并力劝她出演此角。事实证明这个努力很值,Trzebuchowska用眼神代替了台词,把这个最易脸谱化的“天真少女”刻画得棱角分明。她怯怯的声音、怯怯的步伐、怯怯的存在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而能将此演绎出来的能力,几乎只能是天生的。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在巨变中被深深撼动的可能并不只是性命,还有身份认同。身份的悬而未决、模糊不清以至于焦虑难耐是贯穿全片的线索。天主教修道院中长大的女孩忽然发现自己是犹太人,而在发誓献身信仰前有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神性和俗欲的焦虑进行了一场八十二分钟的拉锯战。共产主义的信徒试图用未来而非过去来定义自己的身份,从革命斗士到精神幻灭的物质女郎,汪达俨然是东欧乃至所有前社会主义国家的缩影。

影片的原声挑选也是用心良苦,从波兰爵士名伶Maria Koterbska到莫扎特的交响曲,从节拍乐名曲《Jimmy Joe》(正好是六二年的作品)到巴赫的颂赞曲《主耶稣基督我呼唤你》。圣与俗、天真与世故、原谅与记恨、未来与过去,当我们以为一切又要陷入无聊的黑白二元格局时,导演狡黠一笑,把一切恩怨情仇、高雅低俗都化解在了暧昧不清的灰色中。伊达的情人里斯是一位爵士乐手,主攻萨克斯风,他对伊达说自己最爱的乐手是约翰·柯川(John Coltrane,1926—1967)。这也不是一个随便的选择,柯川的后期作品受“灵性”(spirituality)文化影响很大,到了六十年代甚至有很强的宗教意味。这或许是创作者有意放置的宗教线索,或许是人物本身灵性一面的暗示,又或许只是为了取悦女孩的小把戏:里斯的名字Lis在波兰语方言词源中意为“狐狸”,有狡黠的意味,他还自称有吉普赛人血统。

但就是这样一个将虔诚的修女诱惑到初尝肉欲禁果的精灵般的男人,还是无法回答伊达关于永恒的问题:“然后呢?”相爱相许、结婚安顿,然后便是生活的繁琐和烦恼。这不是伊达想要的答案,她的答案没有人能给她——只有神才能给她想要的永恒。影片在构图上大量使用主要人物的去中心化,而美仑美奂的图像竟能成功地让视觉注意也从演员脸上移开。也许是出于谦逊,也许是无能为力,人将自己从生命的中心拿下来,供上其他事物,或是耶稣基督,或是香烟美酒,或是仇恨愤怒,或是歌舞升平。可重要的是,“人”都不在中心。而不管我们放在这个中心的是一个什么偶像,它的名字都一样,不过是一种让人虚脱的无力,一声无奈的叹息。

修女艾达Ida(2013)

又名:修女伊德(港) / 依达的抉择(台) / 修女伊达 / 艾达

上映日期:2013-10-13(伦敦电影节) / 2013-10-25(波兰)片长:80分钟

主演:阿伽塔·特泽布霍夫斯卡 阿伽塔·库莱沙 大卫·奥格尼克 杰吉 

导演: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 编剧:保罗·帕夫利克夫斯基 Pawel Pawlikowski/丽贝卡·伦科维茨 Rebecca Lenkiewicz

修女艾达的影评

威廉
威廉 • 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