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本地影评人卡夫卡陆曾痛心疾首于“我们的上海已经被车墩埋葬了。真正的上海已经被埋葬在昨日的幻觉里了。”的确,随着电影制作中心的北移和本地电影人才的凋敝,上海,作为中国电影文化的发祥地,在当下的电影语境中却处于一个特别尴尬的境地:作为经济和文化上都举足轻重的第一大都市,她在中国电影中却变得无足轻重。似乎任何一部故事发生地在上海的电影,都可以把背景简单移换到其他任何一座大都市。镜头中那些代表着或现代而浮华,或怀旧而“小资”的符号性景观,完全可以隐去“上海”的标签,而不影响影片的形式、内容和观众的接受。对空泛的、同质化的现代物质文明的想象,把作为一种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上海彻底架空,抽离她所有的内涵,使之成为一张依附在现代物质文明上的可有可无的标签。于是乎,“……影片的主场景和都市空间呈现——上海,却处于奇妙的缺席状态。”(影评人“图宾根木匠”语)
  
中秋假里偶遇一位身为骨灰级影迷的小伙伴,她刚看过王全安的《团圆》在上海的点映,即向我强烈推荐此片。“上海闲话对白,上海味道老浓额。”她特意强调道。我是那种看片基本靠高清资源+大屏彩电的死电影宅,不到万不得已不踏足影院的,这次却被她说得心痒难耐。主要说上海方言的大银幕电影,如果不算侯孝贤的《海上花》,记忆中的只有近10年前的《横竖横》和近20年前的《股疯》,那都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10年一遇啊,这片子的珍稀程度已经达到我必须到影院膜拜一下的标准了,随即决定购票。但在上网查阅排片表时,发现此片的语言在大多数影院的显示为普通话,仅一家影院显示为原声版。我去的是那家注明原声版的影院,其他影院没去验证过,不知此片是否像《股疯》一样有个普通话配音版。不管怎样,一定要听原汁原味的沪语原声,否则影片的魅力折损大半。
  
如前文所述,近年来电影中上海这座城市的形象,如果人格化的话,要么像一个炫富的土豪,用胡乱搭配的名牌山寨着现时的奢华;要么像一个附庸风雅的“小资”,用假古董山寨着昔日的“情调”。而那个如同每个人的邻居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海,那个现实生活中庸常的上海,却在电影镜头中莫名其妙地失焦了。而《团圆》正是一部重新把焦点聚回到属于多数市民的寻常生活的电影。
  
在影片开头打出片名字幕的画面中,摄影机镜头穿过老屋的窗框向外拍摄,前景是残旧、破败的弄堂街景,两边的有些房子正在拆除中,最近处的两幢房子已被拆除,留下两块临时围起来的空地;后景则是上海的新地标——陆家嘴金融区的建筑群,灿烂朝阳勾勒出一道宏伟的天际线。但由于距离远,以及逆光和冬日早晨淡淡的雾气,陆家嘴的高楼几乎成了模糊的剪影,看不清任何细节;而前景中的弄堂,虽处在逆光中,各种细节却历历在目。同样的弄堂在前景、高楼大厦在遥远后景的镜头,在影片中多次复现。前景中的弄堂,绝非车墩新建的假古董,也非田子坊那样的翻新货,而是上海大多数正在消失的老式里弄之一。寻常巷陌的生活景象,被镜头忠实记录下来,没有刻意回避那些不美和不和谐,如万国旗般随处晾晒的衣物。而对于上海光鲜亮丽的名片,那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影片的镜头却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甚至在观光大巴上的那场戏中,游客一边听着导游自豪地介绍陆家嘴的标志性建筑,一边随着车子的转向目不暇接把头从左转向右,又从右转向左,其间却没有插入哪怕一个陆家嘴摩天楼的镜头。
  
故事里的这户人家,是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既非社会底层,也非中产。父母坎坷了大半辈子,人到中年的儿女也各有各的烦恼。这样的家庭恐怕是上海家庭的最大公约数。影片所展现的石库门里弄的生活,虽然随着城市的飞速发展,正在加速消失当中,但它在并不久远的过去,曾经是大多数上海人的共同记忆。影片准确地捕捉了这种生活的诸多细节。影片内景空间的特点就是一个字:挤。没有独立厨房,以至于家里宴请的人一多,不是临时借用公用厨房,就是得把方桌摆到室外的弄堂里去。这里的方桌是一个重要道具,它特别适合老房子里的狭小空间,几乎每个上海家庭都曾经有过。因要围坐吃饭,方桌通常放在屋子中央,它往往也成为家里主要活动的中心。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从一家人围坐桌旁听外孙女娜娜读信开始的。影片中有大量吃饭的戏,一些重要问题的商议,就在饭桌上进行。影片开头在公用厨房准备家宴的戏,拍得尤其有味道。二女儿、二女婿在为油放多少争执;大儿子切黄瓜的刀工了得;老爷子也没闲着,在精加工一只光鸡,拔去它身上残存的毛根;忙碌中,间或有邻居和里委主任过来问候;娜娜抱着小弟弟无事可做,怂恿他偷吃,招来他们母亲的一阵责备,父亲却给他们撑腰。这个场景,充斥着上海人生活特有的细节,生动有趣,想必会勾起许多人温馨的回忆。
  
影片男女主人公的性格以及举止做派,也真正像1949年以前长大的老一辈上海人。玉娥虽身处七十二家房客那样拥挤杂乱的环境中,却依然保持着端庄娴静的气质。衣着得体,头发一丝不乱,谈吐温文尔雅。虽历经困苦,却永远保持着一种自尊。当情感面临抉择,她勇于向家人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妈和爸几十年了,有恩情;妈和刘叔叔只有一年,有感情。”她和老陆相守几十年,虽然没有感情,却一直以家庭为重,尽心尽责。但当爱的人重又回来时,她还是决定遵从感情,跟爱的人走,而不畏世俗的眼光。而当老陆因心情郁闷而喝酒,因喝酒而激动,因激动而中风之后,她又不忍抛弃他而选择留下。这个人物身上,既能看到传统女性对家庭的责任感,也能看到现代女性的独立和自尊。在玉娥年轻的那个时代,这样的女性多出自领风气之先的上海。老陆也是具有上海人典型性的。他隐忍而内敛,也许文化不高,但通情达理,宽以待人。当燕生提出接玉娥去台湾时,他立马答应,爽快得有点出人意料。其实他对此早有思想准备,早已决定尊重妻子的选择。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比儿女还开明。但其后他醉酒后的因琐事突然爆发,以致中风,却表明他其实内心是有挣扎的,是郁闷而痛苦的,并不像表现出来那样乐于接受此事。但是为了“报答”(玉娥几十年含辛茹苦的付出)和“补偿”(未能给玉娥的爱情),他还是在理性与情感中选择了前者,放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这种对他人个体自由的尊重和对女性的尊重,也是上海男人的著名美德。另外不得不提一下的是马晓晴饰演的大女儿,出场不多,但三言两语就把上海市小女人的那种 “作”的劲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影片的上海味道贡献最大的无疑是上海方言。上海话是上海人维持群体归属感和认同感的重要载体。无论走到哪里,上海人之间都愿意说上海话。本片的主要演员都是上海人或是长期在上海生活过的。除娜娜的口音稍显洋泾浜,其他演员个别字词咬音不准外,上海话对白基本原汁原味。尤其的卢燕饰演的玉娥,操一口带清晰尖团音的老上海话,衬托着她的典雅气质,这才是正宗老上海的感觉。片中只有燕生说国语,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在同玉娥和老陆唱歌时,他偶尔流露出几句山东口音,这也暗示着他外来者的身份。这些都预示着他的最终独自离开的命运。
  
影片结尾,老陆和玉娥乔迁新居,住进了公寓。玉娥打电话叫子女来团聚,他们却一个也不来,只有外孙女陪两老吃饭,而她也即将面临与爱人的一次分离。屋里的几件家具仍是老房子里的,可老房子里的大家庭却再也凑不齐了。这暗示着高速发展下人伦亲情的日益疏离,以及老上海市井生活的逐渐远离。
  
王全安作为一位没有在上海长期生活经历的导演,能超越张艺谋、陈凯歌等前辈,拍出原汁原味的上海风情,实属不易。不过说穿了其秘诀无非是选择合适的制作团队、合适的演员、合适的场景以及合适的剧本,或者说合适的改编者(作为联合编剧以及演员之一的金娜一定对剧本中上海风情的把握做出了重要贡献),这需要导演信赖并依靠真正了解上海的人来实现之。

团圆(2010)

又名:Apart Together

上映日期:2013-09-19(中国大陆) / 2010-02-11(柏林电影节)片长:97分钟

主演:卢燕 凌峰 徐才根 马晓晴 莫小奇 

导演:王全安 编剧:金娜 Na Jin/王全安

团圆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