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23年5月12日“幕味儿”公众号“迷影”专栏,未经授权,请勿在任何平台以任何形式转载,感谢)
作者:握瑜生
第95届奥斯卡奖最终获奖名单在日前揭晓,由A24公司出品的现象级影片《瞬息全宇宙》俾睨群雄,包揽了如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和最佳女演员在内的7项大奖,可谓风光一时。在最佳男演员的选择上,学院最终将该殊荣授予了影片《鲸》的男主演布兰登·费舍,亦属意料之中。事实上,在表演奖中“扮丑赢得奥斯卡”的桥段已越发常见,这种情况新世纪以来尤甚。一些在大银幕的表现中早已具备影帝、影后水准的演员,往往在刻意“扮丑”或者极度陌生化的角色帮助下——相比不变形、日常化的角色形象而言——更有机会斩获奖项,《至暗时刻》中的“狗爹”加里·奥德曼、《荒野猎人》中的“小李子”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乃至《女魔头》中的查理兹·塞隆莫不如是。更遑论在《机械师》到《副总统》一系列作品中,为戏疯狂增重或暴瘦的克里斯蒂安·贝尔,即便这样四次提名影帝仍然全部失之交臂。
当然,演员个人在表演层面上的出色发挥是一回事,而角色的演绎与影片整体剧作构想、影像质感的要求能够和谐融通又是另外一回事。在笔者看来,本届奥斯卡奖另一位提名最佳男主角的演员比尔·奈利,及其主演的影片《生之欲》真正做到了这一点。这部以1952年黑泽明同名原作为底版,由诺奖得主、小说家石黑一雄亲自操刀改编的新作,实为年度颁奖季之遗珠。其将经典故事改换时空坐标,在保留以否定性美学为核心的精神关怀的同时,化日式风格为英伦韵味,于改编一途堪称上佳。
1、新旧交替之间的流变
新版《生之欲》在叙事与人物设置上进行了不少改写,几乎完成了从“黑泽明式”到“石黑一雄式”的风格重塑。
首先,在叙事视角上,相比老版《生之欲》在最开始就单刀直入地将摄影机对准主人公渡边(志村乔饰),且以一个没有始终出场的画外音角色来串连全片的情节发展的手法,新版并没有让主角威廉斯先生(比尔·奈利饰)在第一时间现身画面,而是借职场菜鸟魏克林(艾利克斯·夏普饰)的视角介入故事——这个贯穿性的设置一直持续到了影片最后,编导甚至还在体量并不大的片长规模中安排了魏克林与玛格丽特(艾米·卢·伍德饰)的感情线。
其次,在人物的塑造上,比尔·奈利将一个老牌英伦绅士形象表现得入木三分,而这与老版中志村乔的表演方式(或者黑泽明要求的呈现方式)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老版《生之欲》中的主人公渡边先生以夸张、迥异于常人的神态和肢体细节,在影片甫一开场就抓紧了观众的注意;而在新版当中,在威廉斯先生的形象是在包括新职员魏克林在内的一众旁人的议论和态度中逐渐浮现、慢慢轮廓清晰起来的,如魏克林从进入办公室的第一天学到的首要准则“把文件垒的高高的”与威廉斯先生从前信奉的准则“没关系,可以把它先放在这里,无伤大雅”之间的呼应。这种为主人公立调的方式营造出特殊的神秘感。而在表演上,比尔·奈利的处理克制而内敛,几乎没有激越、狰狞的表达。
第三,在影像表达和场面调度上,相比老版“戏在人物”,改编后的新版更多地走“戏在整体”的路子,经常通过人物与空间之间的互动关系、带有特殊象征意味的影调,具体入微地将威廉斯先生的故事铺展开来。以威廉斯先生为了去看医生,几十年来第一次提前下班的那个段落为例:威廉斯走出议会大楼时,是从为纪念为伦敦市政厅做出贡献甚至献出生命的人们而立起的大理石纪念牌下经过;威廉斯在会见医生之前的等候时,秘书小姐们在讨论的是海滩和度假;从儿子的妻子想到自己的亡妻,相框中的人勾连出无数回忆;听到儿子的呼唤突然欣喜起来,转眼重新被失望、无力与孤独所裹挟,一瞬间苍老的威廉斯再次坐回黑暗当中去了……
此外,在《生之欲》的叙事进程里,主人公对“生”、“生活”、“生命”态度的转变是影片中最为重要的情节点之一。在旧版当中这种转变来的比较晚,并且渡边先生对于该事实的真正接纳过程是异常艰难的,夜晚小酒馆中渡边与小说家(千秋实饰)的结识可看做这一进程的开始。这对人物关系的推进有如但丁的《神曲》一般——失魂落魄的渡边在“维吉尔”的引导下“游历”人间,而始终处于被动接受的状态。娇憨活泼女下属(小田切美喜饰)角色的出现发挥了重要的助推作用,但要注意到的是,黑泽明为渡边的这份情感圈定为一种近于迷恋、崇拜的模式,是女孩的生命力在无形中感染了渡边,促使渡边开始思考。再来谈新版,威廉斯先生显然更早地进入到了“游历人间”状态中去了,并且这种态度上的转变更为平滑、更少浓墨重彩在某种程度上,从容面对的威廉斯是反过来感染着小说家和女下属。如在游艺场段落最后部分,伴随着情感浓烈的提琴声在威廉斯与小说家两人中完成的那组对剪,威廉斯先生从黑暗中昂首走出的,整个画面空间饱蘸悲壮之感。那是一种明知生命将残、年代已逝,仍作顽强致意的味道,颇似石黑一雄的长篇作品中《长日将尽》中史蒂文斯的演绎方法。
文化语境迁移过程中的新变
新版《生之欲》将时空切换到1952年二战后的英国本土,社会文化语境的切换带来最大的创新在于宗教元素的引入,而具体则体现在影片的用光上。
从威廉斯先生在影片中的第一次出场,整个人物上半身的轮廓就被画面背景中的柔光所包裹。这是新职员魏克林初见这位长者时,他眼中的威廉斯——柔光将人物轮廓模糊化了,威廉斯仿佛神人一般周身散发着虚假的光,给人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第41分钟,第二次特殊的用光点出现,最初在威廉斯头上的“圣光”消失了,它转移到了餐厅中的女孩玛格丽特身上。在女孩的叙说过程中,威廉斯发现了女孩的“生之欲”在放光,这里的光环作为真实生命力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新版《生之欲》中威廉斯对女孩的情感模式从老版的迷恋改为了欣赏占据主要部分的模式。《生之欲》在本质上也可以看做一个“认识你自己”的故事,从旧版到新版,生之欲的主人公经历的其实是从他觉到自觉的过程。当威廉斯回到郡议院要抓紧时间重新开始做些事情的时候,观众会发现“圣光”重新回到他的头顶,这是片中的第三次特殊用光,作为找回了所谓“生之欲”的象征。
影片中,前三次“圣光”的使用都是以相对隐晦的形式出现的,但石黑一雄显然没有就此放弃对这种深层意味的开掘,新版《生之欲》对于宗教元素的使用的是精妙的。在影片最后半小时,前述无形的“圣光”终于以可见、确凿的状态在教堂空间中现身,死亡不再作为威胁,而更像是一种接引和给予,在雪夜中无憾离世威廉斯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满足和幸福。
有关存在与死亡的讨论
1952年黑泽明的《生之欲》作为影史经典的地位毋庸置疑,但鲜少有人关注的是,这部影片并非黑泽明的原创,而是改编自1886年托尔斯泰生涯末期创作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其历来被看作是世界文学史上“死亡文学”的不朽名篇和二十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在文学艺术领域的预言性文本。
石黑一雄的改编将这种“生死哲学”的讨论再次提到前台,主人公威廉斯不想独自坐在角落里什么都不做,只是等待死亡的召唤——上帝的召唤。但尼采的宣告早已经成为二十世纪的判词:上帝已经死了。死亡之后不再有皈依之处,而只有绝对的否定状态,相比无意义地归返来处,能够握在现代人手中的只有此时此刻。因而新版《生之欲》践行正践行这种美学意旨:向死而生。通过不同寻常的、在日常生活中万难获得的心灵震动,使得我们意识到自身的局限性和有限性,达成一种有关审美体验的真正描述。“生之欲”最终不仅在威廉斯先生身上,更体现到了魏克林的身上、玛格丽特身上,未来可能还有更多人。
正如伽达默尔所说:“艺术作品迫使我们承认它的存在。在艺术面前,你一直被注视着,无处躲藏。你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我们每一次的艺术体验都会与我们产生对峙。”影片《生之欲》所要表达的主题是丰富的,其中不乏对现代官僚体制的批评、对现代人无所依托的生活的投射,但究其根本,它把观众重新拉回花椒树下,返回保有真正生命力量、真正爱的泉源——那个雪夜,人影寥寥,万籁俱寂,但我们却分明可以从直面幽暗的境界中,寻回生命中自在稳固的博大、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