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断断续续看,也是翻到哪就看哪,唯独第五回,会反反复复看。上面两首诗,印象比较深,但电视剧版没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是比较具象的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结束了故事,凤姐也是在雪地里被拖向乱葬岗。如果按照曹雪芹的意思,应该不只是看上去的白茫茫,而是“真·干净”即“空”。难怪蒋勋在讲《红楼梦》的之初的时候,他一直说他是把《红楼梦》当做佛经看的,因为里面有很多思想内核,和佛经很相似。
凤姐“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凤姐的女儿巧姐“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刘姥姥);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凤姐无心做的善事)”。在《飞鸟各投林》里也提到各自的命运,这谈不上什么“宿命论”,但是似乎冥冥之中,自有这样的规律。为官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康熙年间曹家的祖上因为跟着皇上立下战功,声名显赫,成为国公王侯。雍正年间就被抄家,这一抄就抄出了一部《红楼梦》。虽然最后也没有个具体的结局,看似遗憾,实际上,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都不如这首诗里写的通透。
和珅自己的结局也被曹公说中:“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乾隆王朝》几乎可以认为是和珅的奋斗史,从一个小官逐渐做大,成为当时的世界首富,拥有数以万亿的银两,不过也就是乾隆的一个存钱罐。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乾隆提前退位,传位给嘉庆帝,那时候和珅还忙着为皇家分忧,可“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先皇一去,就被抄家,“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方唱罢我登场”。闫肃在《江姐》里《劝降词》写道:
多少年xx圈里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武装革命是空流血,xx主义太渺茫。常言道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枪?
倒不如抛开名利锁,逃出是非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莫管他成者王侯败者寇,再休为他人去做嫁衣裳!”
想逃出是非乡?可到底何处才是真故乡呢?苏轼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话是苏轼的好友王定国被贬岭南,苏轼问他“岭南如何不好”,王定国的歌妓柔奴回答的:“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听后,大受感动,遂作此词。这句名言借苏轼的诗词得以流传千古,初听以为是苏轼豁达,殊不知,真正豁达的人反而是那些普通百姓,那些可能不那么聪明的愚人。
苏轼也有受聪明之连累,更不用提我这种小聪明,经常会感受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苏轼写《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王熙凤不只是代表了一些聪明人,她掌管宁荣二府的大小事务,更权通官府,杀人不眨眼,实则代表了权贵阶级,到最后也是“一场欢喜忽悲辛”。苏轼把人生比作“雪泥鸿爪”和这里的“叹人世,终难定”类似,不过苏轼晚年的“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人生的偶然性还在,但却多了几分豁达。
苏轼的晚年是乐观的、豁达的;曹公的晚年是忏悔的、看破的。有个结局说宝玉是“看破的,遁入空门”,黛玉是“痴迷的,枉送了性命”。黛玉丧命不假,只因太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可要说宝玉当和尚了,我觉得不可信,尽管他说过无数次要当和尚。做和尚只是一个有形的象征,我估计他和曹雪芹一样,写一本《红楼梦》这样的忏悔录,不只是贾家的缩影,也是康乾盛世大清的缩影,更是历代封建王朝的缩影,写下整个封建王朝和人情世故,却又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要问结局究竟是什么呢?富贵尽凋零,树倒猢狲散,还能有什么结局呢?不外乎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剩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五蕴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