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03-13

老人与海:风筝

他和他的女人住在海边的村子里。
天还不亮，窗外的海鸟已经叫成一片，远近高低都有。女人披上衣服起身做饭，他翻了个身，把毯子往脖子里使劲拉一拉，蜷缩着的腿终于伸展到了女人刚才占据的地方，像一滩新尿一样还留着体温的痕迹，就这样又迷糊着睡过去。除了鸟叫，风逐浪高的声音也喋喋不休，永不接受教训的腥咸海水又被路过的风轻佻地抛到半空，再重重跌下来。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钝的刀一下一下斩在无痛的案板上。他就在这样的声音包围中懒洋洋地又睡了一会儿，丝毫没有被打搅，梦里梦见在一片树林里遍寻不见一只羽毛鲜艳的啄木鸟。
笃，笃笃，笃笃笃，啄木鸟在这片不知树种的林间一直凿。

再睁开眼太阳已经升起了一半，明亮却没有温度的胭脂红色的光照在小屋沉默的角落。他赤脚走到水槽前喝了口水，又捧起一捧洗了脸，抬头看见邻居家的男人已经带着女人和鱼绳出了门，抬手打了个招呼。邻居的女人和他的女人一样，穿了尖头的高跟鞋，涂了指甲。不一会儿，厨房里的女人也吃完了鱼翅煮的稀饭，洗了手，涂了指甲油，于是他从门后拿起鱼竿，又拿起一串香蕉塞在腰间，和女人一起出了门。
到了海滩上，女人们的舞蹈已经跳到了一半。他的女人把头发使劲儿扎起来，又从胸前摸出一副珊瑚蓝色的贝壳耳环戴上，这才袅袅婷婷地跑去跳舞的行列。男人们此刻都在旁边或坐或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掰下一根香蕉递给邻居，邻居把手里的烟猛抽两口，把烟蒂扔在身后，伸手接过香蕉，剥了皮一口一口嚼起来。
女人们跳完了舞，浑身流着汗跑回自己的男人。他看着女人绯红的脸颊，又看看朝霞渐渐退去的天，觉得今天应该会有好收成。

当男人们给女人们系绳子的时候，村长带着一群没结婚的年轻人在各家闲逛，看见有需要更换渔具的人家，就让年轻人们从抬着的大桶里拿出更新更结实的绳子给女人们换上。男人家的绳子今天有点僵，都已经系好了，又总是觉得不放心，从年轻人的桶里挑出一根更柔韧的带子，回头给女人绑上。男人当年也是分发渔具的年轻人的一员，也就是这样娶到了自己的女人。他记得当时女人还是邻居家的小女儿，生得标志模样，帮父亲打鱼每次都满载而归。一个像今天一样的晴天早上，他和一群年轻人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指着他说，
你，帮我找条粗大好用的绳子。
他默默低了头，把桶里的绳子挨个儿在手里掂量了一遍，抽出一条浸过油的结丝中号鱼绳，亲手把绳子拴在她的腰上。
手下其实是暗暗使了点力气的，故意绑得紧了点。他能感觉她暗自提了一口气，忍痛没有叫出来。
他打了一个死结，又把指头伸进去拽了拽检查了松紧，一句话也没说，又和年轻人们抬起桶往前走去了。

今天他也打了个死结。女人看邻居家的女人也已经被绑好了，就换上了尖头的高跟鞋，招呼着一起往海里走去。早上没起床时听起来风大浪高，到了此时风势倒是息了一点，四下里除了海鸟的叫声，在低沉海浪的陪衬下，有一种莫名安静的气氛。男人眯起眼睛看着女人在海里越游越远，手里的绳子也越放越长，终于停在了某个海水略深的地方。
剩下的，就是等了。
泡在海里的女人们小声聊着天，岸上的男人们有的闭上眼睛睡觉，有的点上烟斗。他剥了一根香蕉，一口一口咬下去。
直到正午都没什么动静。又到了下午，毫不吝啬的金灿灿的亮度和热度都毫无悬念地开始散场。上午时候一寸寸涨起来的温热海水开始一寸寸往后退，无数破碎的细小贝壳被冲上岸。叫了一天的海鸟一会儿全都浮在海面上，一会儿又都呼啦呼啦飞得又高又远。刚出生的小小的螃蟹在湿润的沙滩上横着走，男人把一个香蕉皮罩在它的头上，它好像觉得更安全似的，顶着香蕉皮飞快地爬走了。
毫无预兆地，他手上的鱼绳也开始剧烈地挣脱。来了！旁边的邻居看见了，也都招呼着年轻人过来帮忙。男人把鱼绳扛在肩膀上，开始背对海水，一步一步往回走，仿佛拖回去的是整个海一样。
拖上来的是一条大白鲨。没有收获的邻居们都投来了羡慕的眼光。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短柄弯刀，轻轻把鲨鱼的肚皮划开，女人像是等电梯开门等得不耐烦了一样，高跟鞋的鞋尖和涂了指甲油的手指都插在鲨鱼的肚子里。
男人把女人抱出来，女人摸了摸耳朵，说，一定是早上跳舞的时候没活动开，往鲨鱼嘴里钻的时候耳环被挂掉了一只，你帮我找找。
男人砍下鲨鱼的头和尾鳍，送给年轻人们做答谢。在这个靠女人做诱饵谋生计的地方，不结婚的男人们只能靠头和尾鳍活着，终究是没有出路的。
女人在做第二天的鱼翅粥的时候找回了自己的耳环，欢欢喜喜地收在了胸前。
男人晚饭吃了一个菠萝，饭后去摘香蕉准备明天的干粮。
出门碰见了邻居，也要往香蕉林里去。
这里的男人们都是不吃鱼和肉的，和他们的女人们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