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西西缪
首发于 奇遇电影
2017-5-17
这是一个关于国王的故事;这是一次关于死亡的记录。
盛夏的黄昏,余光落在了凡尔赛宫花园的丛中;静谧中,仿佛只有鸟儿低声吟唱的声音。
一切如此美好;一切如此悠然,他坐在轮椅上,同身边的仆人一起,欣赏着远处垂落的夕阳。
起风了,花丛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对仆人说:“走吧”。仿佛如同昨日一样,宫中的乐声已奏响,暮色正在逼近,漫长的夜晚开始了。殊不知伴随黎明的到来,死亡也在递进。
曾经的太阳王,波旁王朝的国王,路易十四,终究没能逃过命运必然的一面。
脸上无数条皱纹是他衰老的迹象;一头蓬松的银发无力地垂落在他两肩;他吃力地学着爱犬的模样,却在无形之中演绎了自己最后时日的景象。
卧室里昏黄的烛光照着他的脸庞,他躺在床上呻吟着,为病痛,为自己,为那已逝去的时光。
仆人们依旧在他身边服侍;医生们按摩着他的双腿、安抚着他的心灵;夫人坐在他的旁边,注视着他、注视着卧室内的一切行动,却不再轻易说话。
当体内的毒菌开始扩散,当病痛开始折磨他,除去医生们给予的微弱帮助,还有什么支撑着他精神的不死?
是耳畔动人的乐曲?
是眼前孩童的微笑?
还是在静默之中对宗教信仰的祈求?
也许,烛光最终会熄灭;也许病痛最终会完全吞噬掉他;而他终将永远地闭上眼沉睡过去。
但当死亡事件结束后,他的名字却成为了历史传奇的代名词,太阳王的故事化为了他灵魂显现的形式。
路易十四,这位波旁王朝的传奇国王,曾经的欧洲霸主,君主专制的绝对拥护者,他在战争、宗教和对凡尔赛宫的扩建中度过了生命中大部分光阴。然而正因如此,他的名誉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加剧了他的不幸。
战争,这是一位封建君王凸显其自身的英勇与魄力的唯一手段。
在路易十四亲政的岁月里,他曾发动三次欧洲历史上重大的战争:法荷战争、大同盟战争、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
而这些规模较大的战争在彰显他“太阳王”荣誉称号的同时,却使战争中民众的生活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他的荣誉加剧了人民的苦难和负担,他的胜利将他的臣民置于死亡的边缘。
宗教,这是一位君权神授的国王不可或缺的凝聚力。如此宗教自然不可脱离权力而独存。
宗教改革之后的欧洲大陆不再受天主教统辖。教皇的权力被削弱,而随着英国国王对君主专制的拥护,教皇的权威形象也在不断遭受挑战。
实际上,对一国之君来说,清教徒(有时也称新教教徒)是难以统治的,因为他们既不承认教皇权力,也不看重国王的权力。
为了统一权力,路易十四知道他必须先统一宗教。他因此展开的对清教徒的压迫,却加剧了民意的失衡。
凡尔赛宫,这是身居其中的君主对其尊贵身份的直接彰显。另一方面,国王的宫殿也是君主专制的集中体现。
对于路易十四来说,唯有扩建凡尔赛宫,让所有的大贵族生活在此地,固守在自己的身边,才能有效实现绝对的权利集中。
然而在时间面前,一切荣耀都会暗淡。这位封建君主又如何会知晓命运的突转?
也许在最后,当他披着象征权力的袍子,身处于表面华丽的宫殿之中,感受的只能是孤独。这是属于一位独处的国王的孤独,是一种受之于权力的孤独。
在《路易十四的死亡纪事》中,饰演路易十四的是让•皮埃尔•利奥德。
这同样是个传奇人物。
在他那张忧郁的面孔中,有着太多可以被追寻的历史记忆。时光让这位老人失去了青春的色彩,但他的眼神中却充满了强有力的光芒。
让•皮埃尔•利奥德,他就是那个曾经在《四百击》中,奔向大海继而转头不知所措地注视镜头的安托万!
他是法国新浪潮的代表人物,是特吕弗银幕前的自我,是特吕弗和戈达尔同有的儿子,也是新浪潮真正的子嗣!
在法国新浪潮时期,他和特吕弗、戈达尔合作过十多回。在他们的电影中,他往往是迷茫而无畏的青年,穿梭于法国街头,肆意盯着周围的女孩,让观众无从猜测他的下一步打算。
他的荒诞中透露着青年本有的模样。
如果说戈达尔拍的每一部电影,都是同一部电影;那么利奥德扮演的每一个角色,也都是他自己!
但这一次,在路易十四的病榻上,他完美地化身成为了路易十四本人,曾经的少年心气消逝的无影无踪。
利奥德面部微弱的抽搐,他紧闭的双眼,他用力地呼吸,他不动声色地注视门外的那份神情,都让人忘记了那属于新浪潮子嗣的模样。
他将自己的整个人都交托给了垂死的路易十四。也可能,利奥德扮演地仍然是他自己——在晚年利奥德在失去新浪潮光辉的一刻,他在老朽的外形中重塑了自己,破除了观众对其形象的既有认知。
也许,利奥德在演绎路易十四的过程中,与老国王的感情达成了终极的共鸣。他们共享了那份光荣褪去后的孤独。
光辉的胜利已经载入史册,充满活力的法国新浪潮也已经汇入影史。
路易十四最终死去了。
他伴随着病痛,伴随着静默,伴随着孤独,离开了人世。
与其说这是一个故事,毋宁说它是一种记录:宁静中的每一刻,记录了死亡。
本片褪下了故事性常会带来的戏剧冲突,用朴实、平静的镜头记录了历史当中的那一段时光。电影名称中的“纪事”二字,在这个意义上,无疑是贴切的。
作为记录,它又是优雅的,是对死亡最生动地捕捉。
电影中,导演削弱了影像的背景音乐,让一切在安静中进行。但安静并非无声。当音乐不再响起时,我们才会发现自然之声竟能如此如雷贯耳。
在国王的卧室内,钟表的转动声、苍蝇的飞舞声,给予观众的更多是一种深刻的提示认知:在国王的耳边和观众的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诉说时间的慢慢流逝,或某种迹象的渐渐显现。
轻微的声响中,生命的美好似乎是永恒的,却又无疑是脆弱的。
因为借助烛光拍摄,室内布景显得一片昏黄。但又因为烛光,室内的氛围是温暖的。
黄色的墙壁搭配红色的床,整个空间都因暖色调的运用,在雍容华贵中显得更为祥和,同时充满激情与生命力。但这却是一种反衬,躺在当中的国王已是将死之人。
路易十四的身心皆已疲累了!他静静地躺房间中央的大床上,从用力呼喊着自己的仆人,使唤着医生,最终抵达了言语的缺失。
在他衰朽的身体上,皮肤正在慢慢溃烂。
人物情状与环境在同一空间中的互不相容,催生了一种强有力的压抑情绪。这情绪并没有随着剧情的缓慢推动而发生变化,它甚至没有形成堆积。但这不正是记录的客观性所在吗?
历史事件不会因观察者的感伤而发生改变,我们只能远远地望着那张脸、那个人。
当路易得病之后,镜头的画面便始终停留在了他的卧室里。这不仅仅是因为整个死亡事件只在这里上演。事实上,路易十四因为坚持要到教堂做弥撒,也曾离开过房间。他甚至还到大厅前观看了舞蹈表演。
然而固定的环境封锁了一种始终如一的情绪,并凝缩了路易十四病态的苦痛。
不变的镜头机位加剧且外化了国王内心正在经历的感受。手法上对戏剧冲突所作的减法,却加剧了观众情绪的诱发。
于是,历史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细节已经分毫毕现,但观众却无力做出任何改变。屏幕中的路易十四显得如此切近却又如此遥远。
对国王的病症,医生们终究无从下手。他们没有给国王放血,而是选择将他的病脚包裹起来。可当他们继而将绷带解开时,才发现他的整只脚都已经腐烂了。
他们该怎么做?他们失去了方向。
尽管敬爱自己的国王,他们中却没人能体会到国王的痛苦。最终,众人只得退下,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并解刨了他的尸体。
在自己的症治失误暴露无疑时,镜头中医生们冷峻的脸部特写上,却没有一丝泪、一点焦虑与或一毫惊恐。他们只能说:“先生们,我们下次会做得更好。”但作为医生,他们也的确无法说出更多。
而那位来到国王宫殿内的男人是谁?他是医生,还是骗子?对此,导演通过两个镜头在无声中隐秘地透露了一切。
当医生们将那杯水端去给国王喝的时候,路易十四的表情显示出极大的痛苦与不适。这个时候镜头切到了男人的面部特写上。他看着有如此之态的路易十四,嘴角微微地上扬起来。
此时,他是不是骗子已经不重要了,他会不会受到惩罚也无关紧要。
毕竟,他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作为一个平民百姓,他用自己的方式,见证了国王的苦痛。这个人物的出现,也是对权力的讽刺——他戏耍了这个号称“太阳王”的男子,他,一个普通人,让国王尝到了苦痛。
也许这个小小的胜利不是仅仅属于男子自己的,它也属于远在凡尔赛宫之外的那些居住在偏远地带的穷苦人民。他们曾因为路易十四的光荣而饱受战争的苦痛。
终于,路易十四在这华美的宫殿中失去了一切。
他失去了作为一个国王的尊严,失去了民心,更失去了荣誉。
他在身心的破碎中,被病痛折磨,与孤独为伴,曾经华美的一切如今显现为饥饿精神中的虚空。
他的身体会腐烂,他将再也无法走出这个雍容华贵的禁地。
夕阳已经落下,丛中的风儿变换成为时钟的声响,于无声中愈演愈烈。
一切在静默中开始,一切又在静默中结束。
生命依然是动人的,但国王在病痛的折磨中,孤独地死去了。

路易十四的死亡纪事La Mort De Louis XIV(2016)

又名:路易十四的最后时刻(港) / The Death of Louis XIV / Last Days of Louis XIV

上映日期:2016-05-19(戛纳电影节) / 2016-11-02(法国)片长:115分钟

主演:让-皮埃尔·利奥德 帕特里克·德阿萨姆曹 维森·阿泰欧 菲利 

导演:阿尔伯特·塞拉 编剧:阿尔伯特·塞拉 Albert Serra/蒂里·卢纳斯 Thierry Loun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