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竟有机会偶尔看些电视调剂，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最近热播的郑晓龙执导的《幸福到万家》。故事的大背景是在农村，也涉及到一些农村人在城市里奋斗生活的故事。引起我的好奇。传说农村好山好水好清闲，当今的农村又是何种境况呢？该剧反复出现着万家村一带大山与传统南方村落的镜头，但并未让我真正体会到一种田园式的浪漫，而是在农村固有传统、城乡冲突、个性人物（比如赵丽颖饰演的何幸福这样精力充沛、积极抗争的人物）等因素的贯穿下，整个剧的情节竟然跌宕起伏，节奏紧张，扣人心扉，矛盾重重。该剧突破了我对当今农村的陌生，加深了认知，并且对该剧独具的快节奏的清爽观感，印象较深。

一 矛盾重重：

剧里展开了不同层面的矛盾冲突，有个人与家庭的，有家庭与村里的，有村与村的，还有城乡矛盾等等。

1家庭与村集体的矛盾冲突：

首先是闹婚导致的冲突：万家村王庆来娶了邻村的何幸福，在办婚礼喜宴的时候，王家为了尊敬与讨好村干部万书记，请来了万书记及其儿子万传家，但万传家堪称村里小霸王，竟以闹婚的名义当众调戏了伴娘何幸福妹妹何幸运。闹婚闹过了头，对其构成强行猥亵。何幸福见状勇敢出手，以一己之力赶走了万传家及其跟班。而王家是村里的小姓，面对强势的万家，习惯于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丈夫王庆来与公婆都表现出了对万家的惧怕与一贯的窝囊，竟劝何幸福给万家道歉。何幸福不愿忍气吞声，由于幸福的勇敢，万书记从此明令禁止了万家村闹婚的旧俗。

还有征地导致的冲突：村里要建污水处理厂，侵占了王家的田地。并只答应了王家的部分赔偿要求。万书记还踢伤了王庆来。又是何幸福出面，要求走法律程序，最终以私下和解的方式讨回了欠款。何幸福多数时候据理力争，也偶尔出于性格的刚直而对万家有所误解，矫枉过正，制造了一些问题。

以上情节让我体会到了势利的问题: 西方人由于宗教信仰的缘故，周末会离家到教会参加活动，跟上帝对话。在上帝面前，家庭弱化了，个人突出了，人与人的关系较为独立与平等。我国的传统是以家庭、以团体为单位，个人紧紧依托着家庭或某些“后台”，其势力因此或强或弱，复杂多变，因而人际关系更为复杂。惯于形成各种等级区分，强势者往往唯我独尊，占据了利益、道德、权力与阶层的高地。

还不难意识到司法公正性的问题：法院作为一个中立的角色，对案件的处理往往会着力于调停双方当事人。因为当事人身处其中，难以客观，甚至为了情绪排解而力求惩罚他人 ，从而制造了更多问题。而调停是为了解决问题，相比于制造问题，似乎更具建设性。但如果法院惯于以所谓理性与建设性的名义而忽略了公正，甚至以功利目的而有所偏袒，则会导致司法机构与法律工作者沦为和事佬般的傀儡，甚至助纣为虐， 法院的公正性将遭质疑。

2个人与家庭的冲突：

王家小女儿王秀玉发现了她当年高考被录取后，遭万家学渣女儿万传美顶替她上大学的事，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惨遭改写。然而万家希望永久隐瞒此事，答应给王家所有人一笔共计30万的经济补偿，于是王家除了秀玉自己，还有蒙在鼓里的嫂子何幸福，上上下下想把此事隐瞒起来，愿意忍气吞声地拿到钱。尽管秀玉深陷委屈，一直说着“我就想上大学”，秀玉的父母却急着签字，立即向万家的要求妥协。其它家人们也一致地给秀玉做工作，希望她放弃个人意愿成全他人。包括她寄予厚望的二哥王庆志，也没能助他一臂之力，却经常劝她放弃。二哥正要成家结婚，似乎需要一笔钱，此时很难让秀玉充分信任。直到嫂子何幸福获知了消息出现在秀玉面前，秀玉的目光立刻从二哥转向嫂子，盼着她替她做主。该细节烘托出嫂子的一种“救世主”形象，也体现出秀玉的无助与绝望。在秀玉看来，家人难以依赖，面对一群被世故磨没了棱角的和事佬与利己主义者的包围，没有血缘关系的嫂子竟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最后，在何幸福的帮助下，秀玉凭借其抑郁的气质成了网红，并且万传美向村民及秀玉认了错，回归坦诚， 化解前嫌 ，秀玉获取了大学旁听深造的机会。

秀玉个人陷于家庭包围的境遇里的遭遇，让我体会到了国人家庭的“诚”的问题：儒家传统里，对于家庭，强调一个孝字，然而，诚是孝的基础。如果家庭不再是家庭成员获取支持与尊重的所在，家将丧失本来的意义，仅存的作用，也许可以用“地方行政管理的最小单位”形容：比如，穷人家长为一些富人施与的小惠小利而转向，任由欺凌者继续占据道德与利益高地，忽略受欺子女的正当诉求，并充当压制、管教子女，息事宁人的管理角色。家庭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因为家庭成员之间丢失了真诚，不再互信，父慈子孝与温馨和谐也将难以维系。

当秀玉说“我就想上大学”，潜台词是在呐喊“我就想做我自己，活得简单一些。” 、“不想被周围人以仁义道德的名义绑架，不想面对人性的利己。”而嫂子何幸福就在秀玉的家人合围之境下充当了破局者，是无望气氛下的一股清流，是不大的一片天，是让她得以喘息的空气。如果没有嫂子，秀玉面临的也许是家人虚伪的“大局为重”，与自我的凋零毁灭。最后，在嫂子的帮助下，万传美真诚地向秀玉道歉，秀玉又感知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个“诚”字，并开始了新的求学生涯。儒家与基督教都强调的诚字，一旦追究人性里的利己本性，诚就难免被解构到分崩离析。真诚是不易维系的。与真诚相对的是虚假，让我想起太宰治《人间失格》 里描述到童年时的自己，总是面露丑陋虚假的笑容，以取悦周围的家人。纵然生于富贵之家，所回忆的，总是疏离与被忽视的情节，而不是温馨与真诚的往事。 然而，太宰治的真诚在其写作时会自然地流露出来。 他对自身与人际的虚假的批判与描述是真诚的。 否则难以成为重要作家。直到他决定要告别人世的时候，连对写作的真诚大概也丧失了，终于走向了自毁。

3城乡冲突：

首先是婚姻里的城乡冲突。王庆志来自万家村，到城市上大学，其女友亚妮是城里人，女友的父亲出身农村，凭努力在城市做领导。女友的母亲是城里人，不看好女儿的婚姻。因为她自己的婚姻里充斥着的不和谐因素，是恋爱时没能意识到的。等到意识到了，也已经难舍难分了。

这种不和谐因素，无非就是城乡差异导致的。比如不同的文化背景，思维方式，经济水平。这种差异下的婚姻日常，有人用“一地鸡毛”形容。该剧用了一些直接了当的镜头，直观生动地诠释了“一地鸡毛”：公婆在儿子王庆志生日时到家里看望，没有提前告知，拿了村里的一只活鸡。待亚妮进门想给庆志一个生日惊喜的时候，惊喜变成了惊吓。因为亚妮面对的是乡下婆婆的突然出现，及一只母鸡在公寓屋里到处扑飞、一地鸡毛的场景。

其次是农村人到城里谋生产生的冲突。王庆来与妻子何幸福由于躲避纠纷离开农村，到城市找工作。王庆来在城里因个人性格，不讨人喜欢，不通人情世故，也不做自我提升，未能具备应有的职业素养与法律意识，处处碰壁。妻子何幸福初入城市时也难免成为笑料，比如她为了争当公司前台，戴着大几号的眼镜儿冒充文化人的样子，十分淳朴荒诞。何幸福乡村背景导致的常识匮乏，不但没有构成成长路上的阻碍，反而成为她学习成长的动力。她努力学习工作，不久就适应了城市。最后，由于王庆来与城市格格不入，只好打包回乡了。何幸福虽然憧憬大城市的机遇，但经过一番城乡选择的思想斗争后，终于意识到（万书记提示的）家庭是人的根基归宿，决定跟丈夫回归乡村生活。何幸福把在城市里吸收到的东西用于创办民宿与合作社，并协助丈夫扩大蔬菜的生产合作，再次开创了新生活。

城乡差异导致的矛盾让人深思。某种“轻视”、“后悔”的成分在城乡结合的婚姻里（城市人与农村人结婚）若隐若现，借由庆志岳父，这个同样是农村长大，城市娶妻的人之口，道出了农村人在城市奋斗的不易：“一直背着一个蜗牛壳，背负农村整个家庭的厚望，没有真正的自我。”庆志的岳母则难掩对农村丈夫的不满，“后悔结婚，当时总有农村亲戚到家里寄住，扰乱家里的安宁。”

当一个人上大学是举家之力的供养时，当农村人的哥哥嫂嫂要理直气壮地住在他城市的新家的时候 ，他的独立性就立刻被削弱了。蜗牛壳三个字已经说明了其心灵空间被挤压的程度。而他来自城市的妻子的不满，也就有情可原了。农村人背后的支持性的资源很少，背负的东西很多。 城里妻子要接纳的，不单是农村丈夫一个个体，某种程度上还要接纳丈夫背后的整个家庭。而其整个家庭带来的影响，则可能完全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乡村与城市的差异在于心智模式的不同：比如在农村里，村干部可以任意管教各家小辈，人与人的边界感不清晰，偏向于混沌共生，而城市偏向于独立。农村偏向于个人服从集体，思维模式相对单一，而城市则更加个性多元。 这种差异也可以说是人格成熟度的差异，或是既有文化传统传承情况的差异。

最后，关于城乡冲突，还要提及乡村城市化过程导致的自然生态与人文环境的变化，在此就不展开了。

4 村与村的冲突：

万家村把隔壁弱势村的水井污染了，何幸福为村民出头，坚持走法律程序，终于解决了水污染的问题，捍卫了村民的健康。而且因此当上了村干部。全剧到此就接近尾声了。

可见村与村并非平等的关系，仍然符合某种丛林法则。当何幸福把注意力超出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时，她的抗争精神产生了更大的价值，惠及了更多的人。

二 矛盾的应对与解决：

以上的重重矛盾，跟农村固有的文化思维模式与经济模式是分不开的。如何化解矛盾，就成了很重要的课题。矛盾的解决，需要何幸福式的平民自下而上的抗争，也需要何幸福式的领导自上而下的管理。 何幸福集抗争平民与刚正领导的角色于一身，似乎有些超越了真实生活。但如果矛盾的解决全然依赖于一个完美人设的横空出现，这样的解决仍是脆弱到难以服众的，如同给民众服用些安慰剂，以迎合、抚慰民众的幻想。除了何幸福个人的努力，她还需要与人合作，带动更多的村民，并且将好的经济生产模式（比如农村合作社）与管理制度落到实处。

三 对个性与性格的反思：

当何幸福把抗争的精神用在帮村民解决问题而不单是个人的家庭问题时，就超越了各扫门前雪的小农意识，多了些无私，就不再会令人误解为问题的制造者，而是积极地解决了更多村民的问题，造福了一方水土。她没有抛弃家庭，她向他人学习（向万书记学习无私做人， 向关涛学习有效做事。）与求助，从小我走向他人，从为自己争利益到链接他人，为公抗争。她也就更加成熟、顺利与幸福。

如果说职业初期的何幸福是具有个性美、青涩可爱的，成为村干部后的何幸福就是理性、成熟可敬的，她成为了旗帜性的人物，成就了某种中国式的圆满，同时也将个人生涯充分纳入了某种集体秩序里。

我在为何幸福们祝贺的同时也在为其隐隐担忧，作为一个女人，她将不再青涩可爱，她做着本该男人做的事。她很可能将长久固着于她丈夫家人所在的村落里，圆满地走过她的人生。 她凭着独特个性，从千人一面的背景里走向前台，绽放光彩，又作为干部组织的一个环节，无知无觉地消隐在由众多农村管理者们组成的背景里。

（上图引自王小慧《我的前世今生》系列作品）

相比于何幸福，妹妹何幸运也是冲突的连带受害者，何幸运在利诱面前一度犹豫不定，做了随波逐流者，而非坚决的抗争者。（其领导，一个圆滑世故的逐利者，曾经长期左右了她的发展方向。）面对类似的矛盾冲突，不同性格的人的应对方式确实不尽相同，由此可见性格的重要性。

人生苦短，境遇万殊，习惯与性格等为数不多的几个要素，也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