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色将至》里,我说,第三启示是耳朵的启示,因为宗教不能控制耳朵,于是他们宣布自己对耳朵具有所有权——牧师会歇斯里地的崩溃,吾主上帝铁定是一个聋子。宗教是善用恐惧的组织,但这也意味着它们最早持有了关于恐惧的种种经验知识,这些知识更倾向于驱魔的专业化,并非理性系统的建构体系,而是经年累月的有效与无效的总结,即实际上是倒错的。宗教的世俗化意味着它们对这类知识保存的放弃,它们将这类知识转让给资本。当然,它们依然处于“善用恐惧的组织”这一位置,这是它们已经摘不下来的面具,但已经失去了其实际的权能。这意味着宗教的所有形象都得在其他地方重新被发明创造出来,由好莱坞再次赋予。
好莱坞几乎再次发明了圣经中上帝的所有神迹,它创造、它休息、它毁灭,除了巴别塔倒塌的事件。对于好莱坞的故事,巴别塔事件是一个谜。如果我们相信上帝是出于畏惧所以将人类通天的建筑推倒,那关于耳聋的上帝形象就不攻自破。好莱坞故事本身就是一次殖民,它讲述已经失去的东西再度复归,然后借机篡夺其所属。如何做到?通过掌握释罪权。罪被简约为不可化解的锚点,是故事的锚地,是大地。解释罪的权利在于罪的转移,谁能恰如其实的解释,谁就能恰好承受其罪。当新娘来到比尔家中,她的女儿“死而复生”,于是女儿不再是新娘的女儿,而是她与比尔的女儿。朝罪人比尔的复仇,终于让新娘戴上了新婚的罪之花冠,而女儿成为了见证人。好莱坞故事并不是在政治正确的影响下,应该说,政治正确才是好莱坞故事的根本。好莱坞故事的基本原则在于,讲述人们之间的杀虐是为了新生。于是它们被奇怪地理解为与“普通民众”的求生欲合谋了。谁愿意去死呢?但,更为紧要的问题是,谁意愿去生?对于从不关注后一问题的人,无意识总是会携带着错乱而趁夜到访。
杀虐只是杀虐。上帝没有杀虐讲着统一之语的巴别塔属民,相反他令统一之语分散成众千语言,塔的倒塌只是为了对应这场语言的绽放狂欢。我们这位上帝在进行屠杀之前会明确的进行礼法,它会告知,会预告,会启动繁琐的仪式。但推倒塔的行为实为无声爆破。通天塔轰然倒塌,天空碎裂成四海五洲。好莱坞故事芥蒂巴别塔事件的原因也许有很多,但最为值得注意的是,好莱坞故事担心这一事件或许引入一个假想,一个接近事实的假想,上帝并非聋了,而是说着外语。
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外语,也足以让统一之语崩溃。这不是因为二元的对撞本身具备多大的潜能,而是因为一门外语到来,就足以令支撑统一的二元本身不复存在。任何统一都需要假想敌——其镜像来维持。而外来者无论长得多像假想敌,都会令关于假想敌的幻想破灭。当敌人是真实的,屠杀便是不可能的。
好莱坞惧怕这个真实,好莱坞的借口是人们需要发泄屠杀的欲望。它在超级英雄与科幻故事中力求奠定自己关于巴别塔事件的叙事——当说着外语的外星人来临时,全世界的矛盾将被消除。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们会团结一致。我们自然在想,那得是多大的灾难?这场灾难是可以测量的,包含了精准的数字,甚至会将死亡名单列在屏幕上。这场灾难也是可以浓缩的,它仅仅需要一个人的痛苦,要么是钢铁侠,要么是无敌少侠。一个人的痛苦可以约等于全人类的痛苦,这成为了对编剧的核心要求——人类的共情系统,好莱坞和宗教一样,通过苦行来保存关于恐惧的知识,然后再次创造诸多的宗教形象。
这一故事讲述着两种互相矛盾的现象。一方面,故事中的人对幸福的了解少之又少,幸福似乎只有一种,而往往这一种幸福被其反对者借此发掘出关于故事殖民的根本元素,譬如家庭概念。譬如浪漫恋爱。与此同时,痛苦是多种多样。每一个超级英雄的幸福都指向一种,普通人。每一个超级反派的痛苦都有不同的形式,普通人的不普通(遭遇)。但在另一方面,在人们如何在讲着外语的外星人面前联合的基本逻辑上,痛苦只有一种,一种可以被任何人共同的痛苦,即对幸福的丧失。幸福又是多种多样的,主要是因为回忆总是因人而异。
的确只有一种痛苦,一种可堪促成统一之语的痛苦。或许可以称之为生的痛苦,但究其面目的描述,更倾向于说为,怀有激情的痛苦。没有人的死亡是合理与自然的,死神强暴生命,每一个人出生便怀孕。苦行便是关于妊娠的修养之技,它不值得称赞,但值得每一个人学习。但怀有激情的痛苦是无法分享的,它无法通过任何可见的语言形式进行共享,除非以通天塔的墓志铭形式进行记录。墓碑是死者生前激情的回音,而棺材则是它无尽苦行的延续。因此,我们该如此理解,上帝推倒巴别塔的行为,不是为了阻止人们前往天国,而是为了向人们许诺天国。它禁止人们为那死人们堆起墓碑。它试图催眠活人们——忘记关于生的无尽激情和无尽痛苦吧,死后的幸福近在眼前。而至于令语言千千万万,也许根本就是另一件事,也许根本因为上帝本身说着外语,因此无可避免。
马克的种族带有这样奇异的缺陷,他们近乎是这个宇宙最强大的物种,因此具有无与伦比精密的耳朵构造。这种精密带来了被人类所意识的缺陷,无敌的物种却无法承受刺耳的声音。它们是好莱坞版本的上帝的临摹。这故事的开始便让我沮丧和失望,维特鲁姆人/好莱坞的上帝显然是不具备任何美感的,它们一开始作为光之国的描述仅仅是一个谎言。故事抛出一个恶意的初衷,善良的上帝也会欺骗人。接下来所有的情节都是好莱坞版本的转述巴别塔事件。巴别塔本身并没有被禁止,无论是维特鲁姆帝国,还是力图收拢全银河的联盟,被禁止的只是对方的巴别塔。双方的辩手入场进行表演而非决斗——种族灭绝和本性之恶谁更堪罪名?马克作为维特鲁姆人,虽然耳朵脆弱,却聆听万物:故事的构成思路在于将众人的痛苦交织进马克的痛苦之中。在某一个时刻,马克似乎想要装聋作哑了,就在这里出现了一段突兀的穿越,他在古老的山洞中接触到了被称为在外部观察的神秘触手,触手将马克送回到一切发生之前。马克做了“对”的选择,行“对”的事情。一切灾难似乎都在有经验的帮助下得以避免。触手告诉马克,它们相信马克是唯一能够纠正一切的人,但马克因为女儿,和新娘一样,他选择戴上罪的王冠。在结构上,只有这样的遭遇让一位英雄完整,在隐喻上,马克开始学着说其他人的话。这与维特鲁姆人,这一带来异质外语,本应让统一之语崩溃的外种族在故事中的变化对应。当维特鲁姆人来到地球,并改口使用地球的语言,他们就能体会到身为人类的自豪,并放下作为维特鲁姆人的身份。以至于那位曾经强暴过马克的维特鲁幕人,也会发生“改变”。但让我们回到这个孩子诞生的“意外”,马克的这一决定的背后驱动,难道不是一时的激情吗?
似乎一切都很美好。在经历了足够的屠杀和灾难之后,人们终于能意识到能放下成见并说同一种语言,同一种语言诉求着同一种幸福——家庭和睦。但在美好的大结局背后隐藏着可怕的前提,这一前提是马克承担了所有的罪,只有马克因为一时的激情而放弃外部触手给与的纠正的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拥有这样的激情,马克才得以活着。或者说,马克在解决了最大敌人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靠的只是一股激情而活。他选择,他便承担,他选择活着,注定死去。只不过在编剧略显疲惫,或者倾向于安抚式的后日描述中,马克的死也因为他跟儿子的和解——说同一种语言而互相理解化解了。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儿子听着马克的故事长大。好莱坞故事的全部努力完成了,故事的传承意味着统一之语的到来,以死者为基料的巴别塔终会再度立起。当然,它只会使联盟的巴别塔,或者维特鲁姆的巴别塔,又或者马克的巴别塔。这一切取决于,谁的死价值更大。通过这一巴别塔,天国再度向我们敞开。
而我更倾向于相信上帝是一名可爱的婊子,它先令语言千千万万,朝我们关闭了天国之门。又推倒了巴别塔,向我们许诺通往天国并不需要所谓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