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接受采访真的是另一种领域的工作!”

临到分别,眼前这位平遥最佳导演羞涩地笑着,为他的“新工作”叹口气。

拍完电影还要做采访,不能说重样,还要讲出新的深刻,为什么啊,也太难了。


一不留神,就和他聊了两个小时,按照第一导演(ID:diyidy)的惯例,这位新人的前半生又被掏个底掉。

他是成长在东北萧条时代里的幸福的悲观者,他是中学里的王牌播音员,他是一个用外星人语调朗诵《海燕》而考入传媒大学却差点在大一退学的表演系学生,他是被娄烨开启一切电影认知的“怎么拍怎么被删”的导演御用演员。

今年他升了大官,当上了导演,拍了一部外观上好像是今年第三部娄烨电影,但内里又藏着一本关于他前半生的解惑书。

《日光之下》,导演梁鸣,名字反过来读,是一部韩国卖座片。

说实话,颜值作祟,就和那位《铤而走险》导演一样,自称导演时,会稍稍有点“出戏”。他言辞腼腆,毫无扩张自己谈话领地的欲望,但《日光之下》确实是我在平遥看到的,属于管虎那句“好的处女作有很多毛病但就是那股劲征服的你”的电影。

东北这块地儿,除了刘老根,怎么拍都是干燥寒冷懒惰埋葬,但你依然会对《日光之下》里的东北质地感到新鲜,它封闭地存在于一个开放得无人问津的空间里。

再说伦理道德上的抓马,听了故事设定,你好像就能预判自己会得到什么,但,他还是超出了你的想象,同时贡献了几位演员的高光。

这绝对不是一部灵感之作,这是一部“蓄谋已久”的电影,是单纯的厚积薄发。

当然了,梁鸣的故事还要从“一个演员的修养”讲起,就好像这次做采访,渐渐地,他产生了对策,而对策,供给了创造。


01还没开窍的演员《春风沉醉的夜晚》40分钟戏份一点点全删光了,但娄烨让我知道什么是电影

(大学期间)有一些剧组会去选一些小角色,电视剧、电影都有。
2004年左右,我也演过一两次古装戏的小龙套,好像是香港导演拍的武打戏,穿盔甲,演个什么长官。
当时觉得(片场)乱成一锅粥,这么假吗?前景可能有人在设计动作,后面全都是哈哈哈哈,感觉特别愚蠢。
(当演员收入)不稳定,那时候跟今天不一样,今天有网剧了,电影、综艺、广告整个市场是活跃的。
后来再拍戏也没有太多的感觉,只知道学表演毕业了,就应该当演员,没有明确的方向和意识。
最让我觉得这才是电影的,就是《春风沉醉的夜晚》。


当时《春风》的一个副导演在选角嘛,我们之前合作过电视剧。我知道娄烨,也看过《苏州河》,接了《春风》以后补看了《颐和园》。
当时见了娄烨导演,我还挺意外的,常规剧组都是试戏,他没有,问你平时看什么电影,喜欢干嘛。
他就通过聊天来判断你能不能演戏,挺厉害,挺特别。
娄烨一直在颠覆你的一些认知,比如我们问不化妆吗?他说不用啊。我说那头发总得抓吧?他说你睡醒了是什么样就怎么样过来。
后来他跟我们说,选了你,你就是这个人物了,你干什么都是对的。

那个角色,我做的最大准备就是健身,他是个体育生。
(后来剪的只剩)黄轩的一个背影,就是陈思诚从谭卓家里出来,跟黄轩擦肩而过。因为黄轩演的是谭卓的弟弟,谭卓要负担弟弟的生活费和学费。
(我的角色和黄轩)不是恋人,是假期打工偶然碰到的,他们是同一个学校的,两个不同的系,之前不认识。
等到(假期)结束,两个人发现有一点不舍,不舍是什么?不知道。就是我有女朋友,我怎么会对你(一个男生)不舍呢?
我们俩的戏应该是将近40分钟,那整条线只有我们两个人。
因为被法国的公司限制时长,40分钟删到30分钟,最后删到8分钟,他觉得不是他想要的,就全删了。 当时是制片人耐安老师给我们发短信说的这个事,在去戛纳之前,我跟黄轩还想,怎么还不通知我们俩办签证呢?其实那会儿已经被剪掉了,但他们不知道怎么跟我俩开口讲。
我和黄轩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但因为他工作越来越忙了,所以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挺不错的,该拍文艺片的时候也在演,该拍流量电视剧的时候也都可以。
他有今天的成绩我不意外,因为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他能火。
那会儿2008年,他的形象还挺特别的,有点像韩国男明星,单眼皮嘛。
如果放在20多年前大家喜欢周润发的时代,可能是不一样的。但他的出现,也是大家的审美到了今天这种状态,而且他有很独特的东西,大导演很欣赏他。
还有谭卓,拍完戏好几年,她经常给我发短信说,有个什么组我推荐你,去见见吧。
她很热心,后面圈里不是说吗,哪个导演想拍文艺片找不着钱的话,就找谭卓,她会帮你找钱。
02表演已满足不了“电影欲”第二次遭遇戏份全删后,成了娄烨的副导

《春风》之后,我就跟自己说以后不拍电视剧了。连续三年,我都没去见过任何电视剧的剧组,就是想等电影、想等好角色的到来。但是现在回想,我是想的单纯和简单了。

有一些电影导演他会打听,说娄烨这次又用了哪几个新演员,包括后来王小帅导演我也去见过,好像是《我十一》,但没演成。
非常焦虑。 2010年,(跟《春风》)隔了两年吧,娄烨的助理给我打电话,说导演要回国拍几天戏(《花》),有一个角色想让你来演。我那天下午好兴奋!

其实很快,一下午的时间,就几场戏,相当于女主角回忆的故事。
她在北京的中学时期有一个男同学,两个人彼此喜欢。我们都穿着校服,没有什么过多的台词。
我因为她被罚站,在操场旗杆底下,她在楼上的窗户那看着我,后来两个人在自行车棚里依依不舍,拥抱。然后在街上一起吃冰棍,走回家。
后来整个回忆都被剪掉了,不仅仅是我,还有另外几名演员。
那么重的角色都剪掉了,你都已经承受过了,所以(这次)就没觉得怎么样。
其实又很鼓励我,觉得那个下午特别美好,以致很多年后,我也能回想起那个下午的气息和味道。
2011年筹备《浮城谜事》的时候,娄烨的选角副导演就联系我,让我给一些最新的照片。
有一天,我去找娄导,他没在。耐安老师就带我去导演的办公室,说你的照片又挂上了。洗出来挺大的,跟那几个演员在一起,我当时看到心里的滋味还挺奇妙的。
我跟耐安老师说,如果没有合适的角色,我不演也没关系,能不能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拍戏?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就说跟导演商量一下。可能因为他们太善良了吧,不想伤害我,我是开机后几天就去了(当副导演)。
当时我没有当导演的想法,是带着跟娄烨拍电影的念头去的。他对电影的专注度、每天的处理方式,潜移默化地都会影响到我。
他的电影一直挺写实的,写实的基础上又有诗意和浪漫,我也不是模仿或者怎样,就是他用的这种方式恰好也是我所认同的。
最重要的是他对电影的理解,他觉得演员的表演是最重要的,非常保护演员。
(娄烨放弃了《浮城谜事》的署名)我会觉得他非常尊重自己的作品,尊重所有人的创作,不像接了活拍的那种东西,每一部电影都是他的作品。
03虐恋处女作
很多独生子女,会渴望有另外一个人跟你一起生长

《日光之下》是我很多年来一个最大的梦想,我觉得我实现了,并且它成为了我导演生涯的一个敲门砖。

中学时期,我有想过(要一个兄弟姐妹)。

我们80后很多独生子女,可能你会渴望有另外一个人真的跟你一起生长在。东北会说表姐表哥就已经是最亲的兄弟姐妹了,你会看到父母那辈兄弟姐妹的相处,我们是没有的。
电影一开场就是哥哥给妹妹搓背,我想要观众直接进入他们俩的生活,我没法用一个词两个词去准确定义他们俩。
我觉得哥哥很坚定地认为这就是妹妹,有时候人是有种莫名的道德上的控制的。
就像妹妹跟庆长在牛棚那段戏,她说哥哥有时候像爸爸,我有时候也像他妈妈,就是像某种夫妻,或者是母子、父女,是非常丰富的。
兄妹已经长这么大了,过往一定会出现另外的女孩子,庆长不是第一个。那么庆长的特殊性是什么?就是庆长的家境、身份,给予兄妹俩接纳的心态。

妹妹谷溪在那个年代所接触的关于性的信息是非常闭塞的,但她内心肯定是有着某种渴望的,她渴望获得爱。
当发现哥哥和别的女人发生性关系,我想那一刻谷溪是很厌恶的,她没有目睹过这种场面,无法预料自己是什么的反应。

我们拍这场戏的时候,就跟很多朋友聊,有些人回忆起自己少年时期撞见父母的这种场面,极其尴尬,很多天都没法面对父母,说不出来为什么,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冲击。

作为妹妹而言,她觉得哥哥已经完全被占有了,那个占有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
妹妹的牙疼是不规律的,隐喻她和哥哥情感的危险,大的危险里面包裹着小的危险,暗流涌动。
她最后拔牙是蓄意想要去破坏,智齿在东北叫立事牙,脱落之后,你就长大成人了。拔牙那场戏我就不揭穿怎么拍的了,说出来会影响观感,哈哈哈。
电影里三个主角决裂那场高潮戏,拍得挺辛苦的,因为我们之前来了一个长镜头,但后来掐掉了一大段,因为有节奏问题,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夜晚,会显得太漫长了。

但纵观全片,谷溪那天她不需要再酝酿了,她到了KTV就需要释放。她的酝酿就在她撞见哥哥和庆长发生关系时,跑出去在雪地上摔倒哭泣,已经完成了,她爬起来,回头望去,那一瞬间,其实是想看哥哥和庆长他俩有没有追出来。
其实《日光之下》这部戏在后期过程中,越来越踏实,怀疑越来越少。
我曾经想过这三个主角最后的去向,原以为人口普查是一场“驱逐”,可能在下一次人口普却把妹妹落户了;哥哥经过一些审判,又重新放出来了,妹妹一直在等着他;庆长可能在韩国,她经常会想念这对兄妹。
吕星辰是有巨大能量的演员,吴晓亮和王佳佳我们都是很多年的朋友,包括黄轩,晓亮就是黄轩介绍的,佳佳是通过晓亮认识的,大概2009年左右就渐渐地熟悉了。




另外,磁带是这片犯罪元素的一个线索,那是我从小最爱玩的东西之一,我小时候甚至把所有零用钱都花在买磁带上。谷溪家里有一个镜头,是她的写字台侧面放着整排的磁带,几乎都是我的。

电影里还有一些基督教的元素,但它不是这部戏的宗旨。宗教的功能,是能让我们开启智慧,不管是基督教还是佛教,它们都让我们更准确地认识自己,与自己对话。
毕赣的姑父陈永忠客串了庆长的父亲,他的气质很独特,我们找到他,他说可以来试试,可惜我们拍摄的时间太短,如果他待的时间久一点我一定会拍得更有意思。

对,他出来接活了,有点奇妙。其实我都不认识毕赣,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姑父演了我的戏,哈哈。

04童年与求学
播音主持我肯定考不上,就选了表演

我现在能想起的人生最初记忆,是姥姥家那个院子很大,种了好几棵果树,还有很大的一片菜园子。

当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果子,东北土叫黑豆果,类似于黑加仑,小小的,还酸溜溜的,每年夏天就特别期待那一簇。

然后院子里的李子树和沙果树,秋天都丰收的特别特别好,果实是一种记忆。
整个家庭给我很多爱,一直在被满满的爱包裹着。

小时候的空余时间,要么在打篮球,要么就在练书法,要么就是听磁带。
书法从小学就开始拿奖了,全国的优秀奖、优胜奖,都是第三名往后的那种。那会儿会邮过来叫大喜报,贴到学校的走廊。
好多80后,大部分都会提到古惑仔系列。我们租录像带,后来租VCD。那会儿谁有VCD呢?就是家里做买卖的同学。但我看的少。
那会儿没有(喜欢电影的)概念,因为电影院就是工人俱乐部,放《雷锋》那种片,学校集体去看。
我记得施瓦辛格的《真实的谎言》(内地引进的第一部大片,1995年上映),但并没有开启我的电影之路。
然后读完高一,我转学了,去了伊春市重点中学。
高一就有点不太爱学习了,打篮球、听歌、看书。妈妈就问我到底想干嘛。我说我挺想学艺术的,不喜欢学这种枯燥的东西。
那会儿萌生的念头就是当主持人、播音员。
因为高中篮球队、广播站在招人,妈妈说你去打篮球就当业余爱好,你已经很大了,不可能走职业,但去广播站可以锻炼锻炼口才。
我就进广播站了,很快主持了一档节目叫《休闲时光》,每天课间操之后有15分钟,朗读文章。也开始主持演讲比赛、运动会、迎澳门回归的演唱会……
很多人鼓励说,你以后可以去做播音或者主持人,然后才知道了北京广播学院(中国传媒大学前身)。
当时是在哈尔滨考的,考了浙广(浙江传媒学院前身)、北广。最后考表演是因为,招生的老师问我文化课能达到多少分,我还往高了说能达到400多,老师说播音主持至少要500多,它属于艺术类,但文化课要求最高。那我肯定考不上,一问表演那个分没有很高,那就同时考吧。
考试挺有意思的,准备自我介绍,打了一段拳。

朗诵是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

没几句,老师说停,你能用外星人的语言说这段话吗?我当时就懵了,外星人?得快速反应嘛,就编造一种语言去伴着朗诵的节奏。

你看我们聊了那么多,我的成长环境挺幸福的,但其实我一直挺悲观的。
比如说小时候妈妈下班到点了还没回来,我就开始担心了,是不是妈妈骑自行车摔了或者怎么样?

挺奇怪的,我长大了之后它依然存在,比如说我打电话的时候没接电话就觉得怎么了,担心某种安全上的东西。

05一切的开始
妈妈给我一种自由、灵活、开放的教育方式
小时候我印象特别深的就是,我有朋友他是朝鲜族的,我从小就没见过他妈。
后来有一年回家聚会,他拿手机跟一个女人通话,那人在讲韩语。我就问他你跟谁说话呢?他说那是我妈。我说你还有妈啊?
我一下子觉得,怎么回事?你父母离婚了吗?他说没离婚。我说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去韩国?他说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最真实的答案。
他就很正常,后来去当兵,然后在外面再生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曾经渴望过真正的答案,我无从得知他最真实的想法。
我妈妈对我的教育挺特别,她是老师,我爸爸在政府上班。
我小时候,大家在东北都过农历生日,记事起妈妈就给我过阳历生日,5月4号,她说全世界都在用阳历,只有中国人习惯用阴历,阴历每年日子不一样,你还得去查。
小学我们学汉语,可能写智力的“智”一写写一页,小时候经常晚上停电,就点蜡烛。我妈一看点蜡烛就过来说,你会了就得了,不用写一页。我说这是老师要求的。我妈就说,你只要会了就行了。
她觉得太刻板的东西没必要,点灯熬油伤眼睛。
我是文科学生,她教高中生物,夏天有晚自习,我在晚自习之前跟几个哥们打篮球,一身汗。有一天是她的晚自习,她看我们汗流浃背地在那上课,就走我旁边说,你们几个去洗澡吧,多难受啊。
我就给两个哥们使了个眼色,还去隔壁班叫另外一个打球的哥们,说走,洗澡去。他说哎哟。就很有意思。
妈妈给我很自由、开放、灵活的教育方式,她觉得学习成绩不代表什么,就算成绩不好,你将来也可以在别的方面大有作为。
她是鼓励式教育,我们很多同学,包括一些师哥师姐都很喜欢我妈妈。
上了大学(中国传媒大学表演系),我一度想要退学。
给我妈妈写信说,我跟大家根本不是一个起跑线上。因为普通高中进到表演的学生特别少,大部分之前都是学艺术的,比如唱歌、声乐、舞蹈、表演,都已经被熏陶很多年了。
我怎么追呢?当时很困惑,妈妈就回信鼓励我。
她觉得没关系,你不用跟别人比,也不用管别人是怎么样的,只要自己能够有一些收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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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之下(2019)

又名:Wisdom Tooth

上映日期:2020-11-27(中国大陆) / 2019-10-13(平遥电影节)片长:104分钟

主演:吕星辰 吴晓亮 王佳佳 陈永忠 

导演:梁鸣 编剧:梁鸣 Ming L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