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副刊 / 2012-11-06 / 記者周燕

紀錄片《乾旦路》講兩個男孩在追逐花旦路上的跌跌碰碰,戲曲裏的男扮女現象,早就成為文化研究題目。俗人一看乾旦妝容,腦袋自會浮起一個問題:「好端端一個男兒身,為何走去扮女人?」

一堅持一放棄的對比
為何走去扮女人?面對這問題,導演卓翔一番納悶,坦白告訴俗人:「這電影我不是拍給觀眾看的,我是拍給他們本人、認識他們的人或者一些認識他們卻不太了解他們的人看的。」那一般觀眾呢?導演還是說:「或者最後你發覺這問題並不重要。」

《乾旦路》主角是三十歲的王侯偉及十七歲的譚穎倫,兩人自小醉心粵劇,一心一意當花旦,無奈粵劇不同京劇,沒有男人演花旦的傳統,不為主流劇團所接受。王侯偉至此堅持下來,邊推廣粵劇邊爭取演花旦的機會,即使路不易走,還是欣然走下去;譚穎倫踏入青春期,聲線變了,只可轉唱生角,在學業與興趣、現實與理想之間拉鋸,老掉一顆少年心。女扮男,做坤生,沒有人質疑,相反男扮女,做乾旦,就會覺得奇怪,這是紀錄片命題所在?「我不是想探討一個男人為甚麼想做女人,我有興趣的是,為甚麼一個人在如此一個社會,面對這麼多壓力,他仍堅持做下去。我拍攝電影時抱着兩個問號,一是為甚麼王侯偉至親的媽媽如此反對他扮女人,但他仍可做下去;二是為甚麼小時候的譚穎倫如此想做花旦,他卻能夠斷然放棄。」

電影一開始,配樂是用鋼琴彈出的《帝女花之香夭》,畫面是王、譚在後台化妝,清脆琴音聽起來竟有點淒酸。卓翔選乾旦做拍攝題材,因為一直對中國戲曲有興趣,想為戲曲演員留痕,乾旦如此小眾,他更感興趣,不為獵奇,而是猜疑為何困難重重仍有人昂然踏步。王侯偉在電影中談及媽媽對他扮花旦的反感,「台下觀眾像是看你在做猴子戲……樣子是男人,聲音卻女人,好惡心……」乾旦演出機會有限,也難找小生拍檔,但王侯偉仍是無怨無悔。

片中有片的紀錄片
《乾旦路》在2009年至2011年之間拍攝,追蹤兩個主角的生活,有趣是電影原型是王侯偉修讀香港演藝學院時拍攝的一份功課。話說2004年時,王侯偉以當時11歲的譚穎倫為拍攝對象,那時譚穎倫還是個小胖子,一聽到粵劇兩個字,圓圓雙目即時發亮,喜孜孜地說自己將來想當花旦,這十二分鐘的短片功課,造就了王譚二人成為好朋友。卓翔:「2009年,我完成《一封情書》這劇情短片,參加完『香港國際電影節新浪潮短片競賽』後,發覺自己沒有話再想說,作品跟香港Connection好弱,所以想到不如拍紀錄片,跟香港重新建立Connection。」他跟王侯偉是演藝同學,就想到不如拍一齣關於中國戲曲的紀錄片,紀錄片會加入王侯偉2004年拍下的功課短片。監制張艾嘉看過譚穎倫的故事,「她對這小朋友很感興趣,很想知他現在怎樣,但整套電影只得小朋友一個,內容不足夠,所以想到把王侯偉也拍進去,」卓翔:「雖然我一直知道他唱粵曲,但不了解他背後的故事,明白乾旦在粵劇圈中的處境後,我覺得他的故事很值得告訴人知,他跟譚穎倫可互相對照,讓內容立體一點。」

紀錄片有這一組鏡頭──譚穎倫比賽扮《花田八喜》的妹仔春蘭,在唱:「今早我跟你在花田說的話一筆勾銷。」說到「一筆勾銷」時雙手一揚,台下即時掌聲熱烈,王侯偉問他這「一筆勾銷」的造手如何學來,他天真地說:「自己看影片學回來的。」鏡頭一轉,十七歲的譚穎倫臉上已經有對深深的黑眼圈,六年前的可愛活潑消失了,常常滿懷心事的樣子,奔波於學校與戲棚之間的疲累和長輩行家的嚴厲教訓,都令他透不過氣來。如果王侯偉的樂觀跟譚穎倫的沉重是對比,那十一歲與十七歲的譚穎倫本身又何嘗不是一個對比?這些十二分鐘以外的刪走部份,本來只是功課的拍攝花絮、Outtake、Side story,重組後卻成為《乾旦路》重要鏡頭,「這已不是純粹一個人的故事,而是兩個個體由最初是好朋友,一起研究如何做花旦,到後來再變成男女拍檔的故事。」《乾旦路》片中有片,多了一個層次。

戲中有戲的悲情戲
《乾旦路》是2012香港亞洲電影節電影,兩年間共拍了八十小時片段,片長七十二分鐘,「整個剪接、篩選過程可以說是翻來覆去。」紀錄片拍攝到一哭一鬧至情至性的一刻,就是精華所在?卓翔潑觀眾冷水,「我並不打算脫光受訪者的衣服,有些部份,我知道他們不想讓觀眾知,我拍了也會選擇不讓觀眾知;有些地方似乎可以再問再講深一點,我有拍到,但沒有給大家看。」他始終堅持《乾旦路》不是拍給觀眾看的,只想把電影獻給兩位受訪者及他們的親友,「如果目的是取悅觀眾,主角的家庭狀況、誰和誰不和等內容都要擺出來了。觀眾心態是窺探,想知更多,問到篤,想看他們哭,看他們真情流露,看他們如何說自己有多痛苦,我覺得沒有必要。不是把所有東西都拍出來就叫真實,也不是他讓我拍,我就要剪出來,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拍紀錄片的人可以用的藉口,我要考慮紀錄片出街後,會否影響他與其他人的關係。」

拍攝過程中,常常出現哭的場面,但看勻整套《乾旦路》,一滴眼淚也沒有,「有段時間,譚穎倫很累,因為他邊考試邊演戲,考完試就趕去表演。他很懊惱,在訪問中說過不想再做粵劇,我當時很難過。他有哭,有些導演可能覺得終於拍到這個哭的時刻了,但我寧願他沒有說過這番話,因為這番話實在太苦澀,他這麼喜歡這個興趣,竟然說放棄。」卓翔選擇剪走苦澀和眼淚,因為他不想觀眾消費受訪者,「也不想他們做觀眾時,再看到自己哭。」

卓翔有他的執著:「奇斯洛夫斯基拍過很多紀錄片,去到某階段不再拍,因為他覺得拍攝紀錄片像在強姦受訪者,把他們的衣服統統脫去再讓人看,拍攝過程甚至出現很多Manipulation(操作),企圖令一些事情發生。我對他的話印象很深,常以此提醒自己。拍紀錄片一定要脫衣,逐層逐層剝,哪怕受訪者願意讓你剝,但呈現時,你一定要幫受訪者穿回一定的衣服,保護他。受訪者告訴你一些事情時,未必經過很多思考,我就要為他着想。」電影尾聲,王、譚踏上台板合唱《清宮恨鎖西湖情》,一個演珍妃,一個演光緒帝,「皇帝對於未來很懊惱,不知如何走下去,而妃子面對前路茫茫,卻鼓勵要繼續走下去。這段戲正正反映他們現實的處境。」《乾旦路》不但片中有片,還戲中有戲。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ulture/art/20121106/18058467

乾旦路(2011)

又名:My Way

上映日期:2011-11-01(中国台湾) / 2012-12-05(中国香港)片长:72分钟

主演:譚穎倫 王侯偉 

导演:卓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