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就我个人观影习惯和偏好而言,看剧较少,当然个中原因,无外乎是因为观剧的历程过长,又可能剧集和剧集、或季度与季度之间良莠不齐,表意稀薄等等各种原因让人兴趣快速消退或涣散。虽然到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得常年“在看”一些还没完结的民工剧和一些一直想看的经典老剧,但新剧能让人看下去甚至一口气看完的屈指而数,细细想来,这些年一口气看完的剧大概只有《真探》(S1)、《后翼弃兵》和现在要谈的《女佣》了。
前两个剧相对来说,一个是高逼格、玄妙视听的氛围剧,一个是高立意、华丽视听的大爽剧,而《女佣》则是一部视听平实、立意朴素甚至有些即要蒸馒头又要争口气的现实“励志”剧,这其中的现实性,首先就来自于真实。
《女佣》真实的首要形式就来源于:首先,是一个“单亲”母亲带着才三岁不到女儿独立并艰难地生存下去。但其实令人困惑的是,在现如今这个甚至都不关心上帝到底死没死的时代,如果还有什么价值共识可言的话,那生存说不定就是一个不需要立法既可以被所有人都承认的“价值共识”。然而生存!这在现如今全世界都是新自由主义,也就是所谓的福利资本主义的时代环境里,是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能吃饱、有地方住并不代表着良好生活的达成,这也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对于某些自称已经完成了某些阶段,且只是部分地区部分人口,满足了人们基本生活需求的国家来说更是如此,可以温饱、酷暑不致死、严寒不挨冻等等基本的生活条件是这套系统和建制允诺给公民且必须达成的承诺。
边沁和穆勒建立的这种让人免于只要一输就会惨到跌破底线的底线,也正是剧中时刻时刻恪守真实社会底线边界从而创造戏剧性的来源。绝望,或许会是大部分观者对第一集阅毕的感觉,编导在结尾的轮渡大厅里,创造的混合了偶然和必然的现实一刻,在此时没有任何象征意味,说实话,无助的年轻母亲抱着熟睡年幼女儿瘫坐在公共交通大厅这样一个纯然的影像情境,可以让人开口置评的余地其实也不会有很多,如同罗尔斯给社会正义框架打上的{重叠共识}的补丁一样,选择的多元与事实的多元保证的消极自由,在所谓“未经他人苦,就莫劝他人善”的某种共识下,当然是让所有男人们和过得没有如此绝望的女人在此时都闭嘴不要谈为最好,且对于女性抗争的血泪历史和现在每时每刻都要奋斗的目标最好也保持这种态度才对......但这种“只有经历过,才有资格谈论”的狗屁论调,却解决不了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即为什么作为观者,和一名没有经历过如此惨境的男性如我,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会心有戚戚,甚至潸然泪下呢?
所以这或许不能回答,为什么同样是极度糟糕的一天 ( One bad day ),《致命玩笑》的小丑和金狮奖的《小丑》里的堕落成为臭名昭著、毫无底线的邪恶人渣,而《女佣》第一集中如此绝望的Alex则既没有自杀、也没有堕落,但却可以让观者清晰看出自然必然性被保护完好的法外信念的持存和法内必要底线的实存。它们在列翁“美国区别于古代的两个现代性特征:即权利优先于善,制度优先于品行 ”的论断中,更凸显出人的理论的重要权衡。因为权利先、善在后和制度先、品行后的设计中,先是预设了一种关于人的理论,这种理论体现在否定性维度上,而非肯定性维度上,即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其实是模糊的,个人可以消融在人们中,并被人们所抹平;而政治自由主义中无论是道德人还是政治人的理论,都是在肯定的维度上,巩固人的自尊,维护人的自主,能更清晰界定个人自由和责任,因为由一个个具有心理正效应的人组成的社会因而更具有稳定性。这两者的张力互相作用,彼此拉扯,叙事的目的也就是在这之间寻找平衡。这其中,女儿Maddy的健康成长,和女主Alex的未来生活间的张力和平衡,前者成为抚养争论首先要否定掉父母中不符合最优选的一方,后者是法内个人权利可以最大化利用的最优选的尽力达成。在事实上,我们不会去订立诸如“人不能不生存”、“人不能不吃饭”、“人不能不呼吸”等等一些法,因为人自然而然就不会违背,而只会去订立人可能会违背的法,所以逻辑上,人与法是必然冲突的,也就是作为母亲和女性的Alex在这种框架下,与在法外作为母亲和女性的Alex彼此调和才能解决一个作为两面都既是母亲又是女性所面临的一切问题。
在剧的片情设计之中,该问题的面相主要表现为人物和家庭的设计,女主一家和前男友被设置成典型的White Trash ,如同伍迪·艾伦揶揄过的中产阶级“回归曲线不轻易动定理”一样,没受过高等教育,世代贫穷,和对良好生活缺乏真正的理解等等,让Alex的生活可以说是“从好如登,从坏如崩”。但值得注意的是,剧里讲的并不是Alex最终达到所谓“终极觉醒”,既而认清了男人们真正底色和社会真正的险恶这种狗屁激进的论调,而是Alex始终如一都拥有着正直、善良、敏感、温和这些好品质,也是一名一直践行“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信念的好女孩。而对至善生活求索,并没有完全取代对现代权利的追求,虽然后者的权利主导的现代性思潮确实让我们逐渐失去了自身行动和选择的理论支撑,由权利带来的对多元观点和生活不做孰优孰劣的比较表面上似乎带来了一种解放人性的宽容,但实际上这种对价值判断的回避最终只会使得我们无法去论证宽容是一种优于不宽容的价值。这也就是为什么施公强调当我们用“权利”二字去把道德政治问题简化为技术问题时,我们就可能陷入了一种可怕的自甘堕落的价值虚无。这或许也能真正解答极度糟糕的一天 ( One bad day )后,小丑和Alex选择的区别的根本所在。
回到法外信念,无论是康德的道德人,还是正义论之后的政治人,个人权利不可侵犯的道德直觉都必须被保持,相对而言法内的道德修正和替代要与前者步调一致的契约论,就在休谟的打击之后,再次顺理成章地出现,成为了罗尔斯的另一个正义补丁{反思平衡}。在强调权利和平等已经成为社会共识基本结构决定了的契约环境下缔结契约,直觉告诉我们,如果基本结构本身不公平,那么缔结的契约就一定也不会公平,所以在White Trash已经生活希望日益减小的环境中,不公平的契约势必会损害到更弱势的White Trash女性们身上,造成了Alex境况在稍好的境况和很坏的底线之间不停变化的拉锯,成为了整剧人物和情节戏剧性所构成的戏剧结构。
相信观者可以直观地感觉到,Alex奔波于亲情、友情甚至曾经的爱情之间,始终依靠自己的意志,以期给所有人都有最好的结果,所以显见,她生存的目的是为了自主,而不是自主的目的是为了生存,在此,契约缔结的结果,才应该是社会基本结构,而不应该成为前提,反思平衡在此的结果也不是再次放弃已然没有建立在公平基础之上的社会契约,而是改进,以期最大限度发挥契约论符合道德直觉,也就是确保契约环境的公平,由此推导出的正义原则才是存粹程序正义的结果,才能真正捍卫每个个人的权利。而罗尔斯的改进,也就有了最后一个正义补丁{无知之幕},也就是在编导的世界中是“无知自己未来的境遇”的每个人的选择,其实都是在给除己之外的所有人以选择,给其他所有人以各种不同的结局,这种不止涉及到Alex,而是几乎改变所有角色的强烈情感互补与丝丝相扣的链接,也是该剧情感充沛、催人落泪的源泉。
我们可以归结为情感中心的Alex,其遭遇让人感同身受,我们希望的母性、女性乃至人性,应该可以被归为独一无二的历史进程,而非自然本身,正如剧中1-9集Alex的独立过程最终看似还是要失败回归,但虽败犹荣的革命一般。这正是如同在卢梭看来,霍布斯和洛克在人“自然状态”的想象基础中推导出人贪婪自立的“自然权利”是错误的,而是应该认识到社会中存在的妒忌和私欲恰恰是贫富差距和私有财产出现后的历史产物,这也从而开启了包含黑格尔和马克思在内的第二波现代性思潮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大程度上的价值虚无。
归结起来,现代女权主义起源的马克思主义,明确否认了道德观念的永恒性,只把道德观念看成在特定历史阶段,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反映。本该超越与人类本能物质欲望和知性的道德观念,在马克思学说中堕落成了从属并服务与经济利益和既得利益者的工具。也进一步导致了尼采起始的第三波现代性思潮,否认道德,甚至否认历史自身的发展,而把历史看成完全人造的结果,成为一种认为我们现在可以去重估过去的一切价值且一切观念以时间和地点为转移的历史主义,就像施公曾表示过每次新的现代性思潮都导致了现代性危机的加深,并一次一次带来更灾难性和破坏性的后果:第一波的自由民主,第二波的共产主义,和第三波的法西斯主义。这样看来,女权主义的日渐激进化,究其根源存在着必然性,在一个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价值消弭,只能是意识形态工具的激进认知下,社会生物学和丛林法则既不深刻,也不现实,只是让所有人都变得非常非常坏而已。
但对于女性,对于女权,关乎于爱人、母亲、女儿、女孩、女人......在没有现代性的认知之前,我们可以谈平等和自由,而在平权与革命认知之后,我们的所有道德情感似乎就都聚拢成了权利,女性要么在法条上绝对平等,要么在事实上绝对不平等,而成为了两个极端的二律背反,此时女性的自主看似就被保全了下来,成为了“真实”的自然必然。如同剧中Alex在走出家门后,全靠她自己就不得不成为她全剧唯一的状态一般,而实际上,所有亲人朋友帮助她的法外信念和机构、组织,社会最基本的保障,还是像罗尔斯的补丁和道德律令一样,以自由为最顶级的原则,让Alex的良好生活最终得以向着可能的方向行进,自主,也就成为了Alex,甚至所有女性们应然的自然状态,也必然应该被所有人所接受。
综观全剧,镜头语言上,时刻聚焦于女主Alex,并不时以主观意识流切换时空来给前情后景补充信息、创造情境、梳理情节,成为了最显著的完善女性的生命历程的叙事和价值判断的形式,我们可以说,不止对于母亲Alex,更是对于女性Alex而言,生存、自主、自由并非是层层垒堆的塔式结构,而是环形的衔接结构的互相验证,它们互为根基,从而不会出现黑格尔式的“绝对精神”实现,却掏空所有概念实质,反而又让人重新背负空洞语言枷锁的情况。所有角色,甚至包括前男友、父亲、母亲、蕾吉娜、家暴庇护所所长、塔拉,都在生存是法内约束给与的允诺,自主是法外信念保证的自然,自由是孜孜以求的价值中,被塑造的真实可感,有血有肉,仿佛你身边的某些人就和他们一样鲜活,问题的解决,也是看似很理想,实际完全可以被观者充分理解、甚至可以实践的解协商与爱,让人能代替并制止一切无休止的争斗与杀伐,而并非痴人说梦的空喊口号或者苦大仇深。
最后,或许应该释题,为什么是女佣?因为擦除污渍,事物本身的光亮就能显现,而不需要其他涂抹的构建,如同海德格尔对真理出现的粗浅解释一样-解蔽:永恒不停歇地解除那些遮蔽我们的事物,真理就能自现。在此,也可以试着关照一下康德所关心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可以希望什么。来问一下对于女权主义,我们能有哪些盼望?我想,也许是充分保证了女性的事实平等,保证法外信念的实存与法内规则的持存,女性自然就可以达成良好生活的愿景。而这个问题,还有一个更好、也太可能被缩略成一句话的答案,那就是编导和玛格丽特·库里(Margaret Qualley)用了542分钟25秒、跨越991公里、刷了338个马桶、接受了7项政府援助、断断续续搬家9次、在轮渡站地板上睡了1夜、以及女儿的一整个3岁,诉说的女权主义,它温和、振奋人心又充满让人欢欣鼓舞的治愈力量,它简洁却又没有简单激进的演化论世界图景对抗,它可以让你盯着屏幕又想起自己,它不但关注女性而且更关注所有人......如果这部剧有第二季,此刻的我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想看了,而如果没有,我想这部剧会长久地停驻在我的心间,并持续地给予我鼓舞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