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艺谋继《狙击手》之后，再一次冲击国内电影市场春节档。在买下电影票直到走进影院之前，我都抱着一种不看好的心态，毕竟这部影片在上映期间虽然票房多次荣登榜首，但在口碑上却不太比得上隔壁的《流浪地球2》，当科学界大佬们纷纷为《流浪地球2》背书时，《满江红》却陷入了“制作成本不足一千万，主要经费用于商业炒作”的舆论风波中，还有就是网传岳飞后人指责该片罔顾历史事实，竟让《满江红》一词借秦桧之口背出，诸如此类对历史事实不尊重、历史官名和称呼考究不严谨等批评常冲上热搜。因而，虽《满江红》和《流浪地球2》在上映之前都名声在外，但在上映之后，口碑上前者显然逊色很多，让人不禁望而却步。最终，冲着这是张艺谋的作品，冲着这个logo，我还是走进了影院，观看这部影片，对这部影片负责，也是对自己的理性负责，而不是由着网上的言论主导我的看法、观点。
影片时长159分钟，在这159分钟的“对话”中，我微妙地改变着前有的心态。在观看过程中，我常生发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再回味时又是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每当我觉得其中的某个桥段、某个场景或是某个运镜是在吃老本没新意时，下一秒就给你来个反转，正如电影的叙事一再反转（据说次数达12次之多）一般，我所认为的一些陈窠只是我所认为的，高明的导演却在尝试打破，在套路中反套路。在电影的宣传海报中有这样一句话尤为显目，“悬疑管够，笑到最后”，熟悉张艺谋作品的人，应该能很快想到其早些年的一部折戟之作《三枪拍案惊奇》（2009），这是他首次尝试将喜剧和悬疑这两类元素运用到商业电影的叙事之中，但结果却是差强人意，受到当时影评人的强烈抨击，更有甚者认为张艺谋已经不行了，拍不出好电影了。因而，时隔十四年，张艺谋再次触碰这类题材，难免不让人保持一颗警惕之心，是继续一败涂地还是扬眉吐气一雪前耻？但结果，我想是令人欣慰的，悬疑确实管够，因为叙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反转，不到最后观众很难看清楚谁是友方谁是敌手，而”笑到最后”也确是做到了，但最后的“笑”却不是一种令人捧腹的搞笑，而是周星驰所说的“喜剧的内核是悲”那样一种意味的笑，影片最后在全军复诵岳鹏举的《满江红》中画上了句号，正义最终得以实现，可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往前追溯种种，这一刻却是以张大等人“向死而生”的慷慨赴死作为代价的，因而最后我们会因圆满而笑，但细回味时会发现是一种悲壮的笑。在这一点上，相较于《三枪拍案惊奇》，这部后续之作虽也沿袭了悬疑和喜剧的细胞，但在度的把握上恰到好处，更有那么一丝的人情味，出人意外但在情理之中，不狗血不矫情造作。
令我产生熟悉的陌生感的并不止于这一处，在叙事母题上亦如是。2002年，《英雄》的横空出世拉开了中式大片的帷幕，同时接踵而至的“刺杀”这一母题被反复地扮演上银幕。《英雄》讲述了赵国的一名刺客无名，为获得近身刺杀秦始皇的机会，与剑客残剑、飞雪、如月、长空等人合作设了一个局，残剑等四人为了让无名能够充分获得秦始皇的信任，不惜以命相赌，但最终无名却放弃了刺秦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无名深知秦始皇是一个暴君，厉行苛政，但最终却因为他意识到只有秦始皇才能完成横扫六合、天下一统的事业而放弃刺秦，决定以一人之死而换取天下大业，这看似是一种英雄主义的悲壮，但细思却令人唏嘘，因为由故事情节可推知，秦始皇虽完成天下一统，但天下百姓却并不安乐，无名看似为了天下实则是害了天下百姓。荆轲因刺秦而死，悲壮而令人敬服，因为他心中有大义大爱；无名在名义上虽也是因刺秦而死，悲壮但不令人敬服，因为他的思维太过功利主义。西方功利主义者在讨论道德问题时，常举电车的例子，即在铁轨上运行着一辆电车，现在列车长面临两个选择，向左转压死一人，向右转压死一百人，这时如果你作为列车长是救一人还是救一百人。对于无名选择走上刺秦的道路时，他其实面临的便是这样一个功利主义的道德选择问题，最后他选择了牺牲最少的以来完成他所谓的“大义”。但事实是，这是功利主义者的一个道德圈套，为什么不可以有第三个选择，即把车停下来呢？无名在这道选择题上，最终其实是败得一败涂地，因为他把人的生命作为一种可以衡量的价值物。张艺谋也同样败得一败涂地，因为他将道德与功利放在了一个天平上，进行一道数学题的等价运算。2023年，《满江红》再次延续了“刺杀”这一母题，讲述在岳飞受人构陷被杀后四年，宰相秦桧率禁军远赴边境与金国会谈前夜，金国使者在驻地被杀而所携密信也失踪，曾是岳家军中的一名小兵张大及其队友为获得岳飞的狱中绝笔，以此案为契机，想方设法接近秦桧，最终不惜以牺牲性命为代价也要完成刺杀秦桧的目的，从而逼迫他背出岳飞遗言的故事。在《满江红》中，影片中的人物同样也为了要完成刺杀的任务，不惜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最终执行者也同样在经历过一系列的事件之后，心理上完成了由刺杀到不刺杀的转变。虽然在叙事层面上，《满江红》和《英雄》异曲同工，但在主题立意上却有了质的突变，这一次，张艺谋终于不再将人的生命放在天平上去掂量，而是思考人生中“向死而生”的意义，张大等人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满江红》传世的抉择的背后，不再是出于一种的捆绑，而是心之使然，与中国传统的心性智慧密切相关。 《满江红》一词是岳飞临死之时表明心志之作， 全词共九十三字，如下：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即使是在狱中，因被构陷而死，在生命的最后，岳飞仍胸怀民族与国家，是何等高尚的情怀。张大等人也正是受到这种精神的感召而舍生忘死，以传承岳飞精神为大我，以个人生死为小我，这又是何等高尚的情怀。这种精神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我想和中国文化的传统或许有着密切的关联，《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说：“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岳飞和张大等人，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崇高的卫道者，在他们心中义大于自己的生命。
影片中再一熟悉的配方，不一样的味道之处是替身梗。张艺谋是一位深受黑泽明电影影响的导演，《英雄》中的多重叙事可以看作是对《罗生门》的致敬，《影》可视作是对《影武者》的致敬，而到了《满江红》，在草蛇灰线的叙事中，仍然可以感受到其中多重叙事的张力，在审问嫌疑人的相关情节中，前后会有出现不同的回忆版本。不仅如此，替身的这一桥段也再次上演，背出《满江红》全首的不是秦桧本人，而是秦桧的替身，用《影》或《影武者》的表达则是“影子”，这是影片最后一个大反转，这偷梁换柱之手笔，在笔者看来也成为了该片画龙点睛之笔。真正的秦桧背不出也不知道《满江红》，而作为替身的秦桧，在背完《满江红》之后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做回了自己。在杭州岳王庙立着秦桧跪像，这是形式上的跪，而这种替身背出《满江红》，真正的秦桧贪生怕死，是一种精神上的跪。因而，虽然执行者孙均最终放弃了刺杀秦桧，但最终目的达到了，《满江红》传世，秦桧虽活着但永远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历史终将对他进行审判，这不比刺杀成功了来得更好吗？
话外之于，再说一说秦桧宅邸。此处宅邸取景于山西太原的一处古宅，《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取景地是山西的乔家大院，而二者不仅是在取景地上有相同之处，在运镜、色彩上也是极为的相似，以俯拍的方式推进镜头，以黑、红作为全片的主色调，营造出一种压迫、沉郁之感。但不同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直到影片结束，也没有摆脱这种几令人窒息的基调，而《满江红》在《满江红》被背出后，色彩一下变得明亮鲜活起来，影片中的人物最终实现了自我的救赎。
话至此，我已说了很多有关《满江红》的溢美之词，“同样的配方，不一样的味道”，确是有值得称道之处。但并非意味着这部影片，在我心中是十全十美，没有一丝瑕疵的。这样一部将历史与虚构结合起来的商业类型影片，在商业上是成熟的，“三一律”的运用、喜剧和悬疑的把控，这些都做得很好，在艺术上是借了早期张艺谋电影的光的，不一而足，但这是一部超出以往张艺谋水准之作，还是一部拼贴之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