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8-12

流浪者之歌:绵延的流浪之殇

【楔子】
  
库斯图里卡的作品其实只看过两部【找打!两部也敢来写影评】,相比荣膺过金狮奖的《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流浪者之歌》并未因其史诗般的260分钟片长而失去诗意与张力,扣人心弦的哀伤命运全由密不透风的起承转合担当演绎。影片从撒拉热窝一个贫穷的四口之家开始,吉普赛少年彼尔汗的奶奶是个救济远近的巫医,叔叔米尔粘整日游手闲,幻想去德国掘金,全然不顾床上还有一个腿疾难愈的侄女。开场几十分钟对家族情况及米尔粘浪荡生活的描写,是对彼尔汗远走他乡的铺垫,同时也为全片奠定了一种宿命式的基调。吉普赛人天真、无拘的流浪民族性格、底层民众苦中作乐的喜剧穿插,挽救了庞大叙事和漫长行旅免于落入乏味。而奶奶对米尔粘的溺爱与放纵,以及家庭与学校教育的缺席,似乎也预告了四口之家必遭厄运。果然,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米尔粘的肆虐在拆毁房子之后达到了顶点,接着却由一个返乡的可疑暴发户设下人物命运的转折点——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少年彼尔汗去提亲却被势利的女方父母拒绝。这也难怪,身处穷乡僻壤,金钱的权威至高无上,践踏了道德与尊严,衣锦还乡就是对自身能力最好的证明。于是彼尔汗在奶奶的纵恿下和暴发户阿赫米特踏上了掘金的不归路,远征未来的最初目标不过是每个贫困子弟为之奋斗的寻常动力:去意大利实现出人头地的梦想,然后荣归故里,让全村人参加我与阿兹拉的婚礼,在她势利的父母面前扬眉吐气,带回腿疾痊愈的妹妹与奶奶一起过上好日子。
  
  
【信仰与幻灭之诗】

来自贫困与落后之地,在拜金主义横行的年代,面对现实与梦想的双重逼迫,踏上假想中黄金满地的异国他乡——这样的设定让人想起保罗科埃略的另类心灵救赎小说《十一分钟》,同样是为了家庭,同样是为了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同样是被骗国外沦为下流【《十一分钟》里的玛利亚当了妓女】,但科埃略的叙述却潜藏着更为温柔的元素:比如玛利亚对初恋的甜蜜回忆,伴随着她的求生轨迹梳理对爱情与浪漫的感悟,曾经那么美好的少年情愁,在玛利亚的情感之路上永远扮演最为神圣的角色:那个一去不返,只是勾勾手、一起去上学的童真设想。【好吧掌嘴,我又跑题了】库斯图里卡在情感的处理上则粗犷得多,或许是为了与本就奔放的吉普赛性格相得益彰吧。
  
彼尔汗的出走始终都与金钱有关,为着原始而卑微的理想,没落之地的孤独少年一旦见识了广阔世界,信仰就不再牢不可破,所谓近朱着赤近墨者黑,大历史背景下个人身份的迷失与道德的堕落,仔细体察就能嗅出一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与悲伤。现代吉普赛人已不像他们的祖先那样可以孤芳自赏向隅顾我,在特定的局势与背景下,最闭塞的民族都难逃被同化的命运,这似乎又是库斯图里卡着意揭露的一点。于是奶奶的道德箴言在残酷现实面前不攻自破,为了治好妹妹,为了实现美好的承诺,或者仅仅是为了生存,在帮派老大阿赫米特的胁迫下,彼尔汗出落为身手敏捷的惯偷,干起人贩子的勾当也坚定利落,最终被推举为新的帮派首领,此时的彼尔汗西装革履,坐拥香车宝马,挥金如土,貌似功德圆满,可失去了几许,又得到了多少,只有戏中人深知。
  
道德堕落,对大千世界不再抱有天真遐想,可耻行为被蒙上了出人头地的合理外衣,第一个层面的失控即将引发少年命运的多米诺效应,即使是彼尔汗荣归故里后的奢侈生活仍未让我们看到希望的曙光,反而将一颗被现实无情刺伤的少年心摆上了台面,怀孕的未婚妻让彼尔汗再次深尝了被承诺抛弃的疼痛,而帮派老大未践的诺言更令他义愤填膺,双重背叛的夹击丢给彼尔汗的是更为冷漠的现实。今朝有酒今朝醉,在酒馆里醉眼朦胧面对奶奶的伤心指责,彼尔汗的少年心气早已成佛升天,稚嫩的面庞与犹疑的内心却与男人的定义犹有距离,像酒馆里那个戴帽子老乡说的:不像个男人。是的,由始自终彼尔汗都是一颗未孵化完全的少年之卵,也许某些部位的卵壳破了,让他一窥世界与自我的距离,孰料目之所及又是如此残酷与无情,于是悲剧也就注定,而少年永远是少年,因为有爱,有梦,有信仰,更有背叛,阻止了成长的温度向这颗卵的传递,尽管有的地方残缺了,而彼尔汗的内在,仍然温柔如水,这在片尾他与儿子的依依惜别中又回光返照。
  
妻子的背叛【尽管可能只是彼尔汗一厢情愿的假想】,阿赫米特的无情,不归之路一旦踏上再也无法回头,第二个层面的失控,吹起了以仇恨向背叛疯狂进攻的号角,猎猎旌旗下,是悲剧的最终面孔。在阿兹拉难产而死、妹妹和儿子(?)相继被阿赫米特拐走后,彼尔汗所有的梦幻已成泡影,生存的动力凝集为复仇的渴望,支撑着他三年来不变的追寻。皇天不负有心人,亲人欢喜团聚,最终也是为了复仇能够继续。哥哥,妹妹,儿子,开往家乡的火车,踏上念念已久的归途,几声叮嘱,相约再见,心怀大事之人不会辜负辛苦得来的机会,目的地既然确定,那么只能见血,唯有毁灭。被欺骗的,得到了慰藉。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曾经被阿赫米特一伙拐走的新娘,为彼尔汗的复仇之路画上了貌似平衡的赎罪句号。在彼尔汗的葬礼上,耶稣神像的轰然倒地,更为信仰拉上了无望的帷幕。
  
一篇信仰与幻灭之诗,悲情命运带血而泣的花瓣在库斯图里卡极具诗人气质的表现手法下次第绽放,如果说《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婉约词(不要忘了,这片子是改编自南斯拉夫诗人薛维的长诗),那么《流浪者之歌》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放诗,奏响湍流般不安却又顺势直下的节奏,铿锵的音节,诙谐的间奏,首尾相异的巨大张力,痛感反复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让我们只能深陷吉普赛人可歌可泣的命运而难以自拔。
  
  
【魔幻现实主义之水晶球】   

库斯图里卡曾说过,自己拍电影就是为了表达高贵的现实,但又迥异于那些记录片风格的现实。作为一个天才导演,库导驱使那些具有魔幻现实主义味道的细节于无形,让一部长片更具可看性与悬念意味,《流浪者之歌》中最具魔幻气质的莫过于彼尔汗能以意念控制餐具【说到这我又想起了《微物之神》,尽管两者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但彼尔汗名符其实是卑微的神灵】,如果想到流浪者的目的地意大利,或能看到新现实主义诸位大师对库斯图里卡(库导本身也是意大利艺术的爱好者)影像风格的影响,费里尼的《八部半》与本片就有着某些藕断丝连的干系【摊手望天,好吧这段我扯不下去了】,或许更具有可比性的是真正的魔幻主义巨作《百年孤独》——那些充满了魔力的吉普赛人。
  
彼尔汗的特殊本领在片中只是灵光几闪,却无丝毫突兀之感,吉普赛人天生就是浪漫的情种,好比算命师手中的水晶球,貌不惊人的外表下却涌动着足以开天辟的想象力,彼尔汗的出走始于残酷的现实,带着信仰这套貌似坚固的装备蹒跚上路,最终却以一个极具幻想气质的方式结束了信仰之旅,当悬空的刀叉抽出背叛者鲜血的刹那,我们仿佛洞穿了信仰与命运的虚妄本质,以信念报仇,比起真枪实干,更能渲染命运的悲剧意味,一柄小小刀叉,彻底戳穿了人生的空洞,少年的无力,信仰的反复,水晶球平静的反光下开始幻化波澜起伏的生活闹剧,围城内外,喜怒哀乐自有征兆,你我皆可取一瓢,只等算命师双手一抹,迷雾散去,一切复归平静,敬请觉悟登场。
  
  
【细水长流的幽默之河】
  
虽然是一出悲剧,但吉普赛人的幽默在片中俯拾皆是,让情节的枝杈布满了惊喜的甘露,用泪与笑载着你我在情绪之海体验颠峰阵阵的冲浪快感,在戏里戏外的和谐共振中攀升至狄奥尼索斯精神的顶点,品味人类高尚情感的醍醐,库斯图里卡不愧为捕捉观众情绪的高手,我们仿佛时而受惊时而欢腾的云雀,自愿在吉普赛人的悲情天空中汇聚,飞翔,坠落,上升,颠簸,迷醉,因为幽默与痛苦一样,是硬币的两面,伟大的痛苦,离不开高明的幽默。
  
幽默,作为情绪的催化剂,记录着戏中人的酸甜苦辣,也铺展开了一幅吉普赛生活的风情画卷,满眼尽是温馨、浪漫、热情、乐天知命的暖色调,尽管苦中作乐的冷色调时而出没其中,却并不防碍我们对吉普赛精神的喜爱。如果深入品味,还可尝到带有诗意的甜头,像淘气的松鼠在日常言语的丛林神出鬼没,就连彼尔汗奶奶这样的老妇人都能口吐莲花,那些被朴素的传统过滤的口头神话与传奇,向我们展示着吉普赛人发自内心的诗性气质。诗意源于对世界的天真理解,是形式更为高级的幽默,对缺乏想象力的现代人而言,早已是一门失传的艺术,我们只知道它们曾经与吉普赛人的生活如此水乳交融,却又免于被汹涌来袭的僵化经验淹没,因而更具有传奇色彩,与意大利名导帕索里尼的生命三部曲(《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雷传说》、《十日谈》)那些中世纪乐观所流露出来的赤裸裸的本真、快乐、豁达可谓如出一辙,只不过库斯图里卡的幽默被置于哀伤的维度而更具震撼力而已。王小波曾说,有趣作为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我们的日常行为正日趋公式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库导的作品无疑是可贵的,将那些已被奉为经典的剧中幽默重新请下神坛,回归日常,攒一把没落的历史遗珍给许多人品味和收藏,对于塑造伟大悲剧而言,如虎添翼。
  
  
【天真与经验之歌】
    
歌和舞作为吉普赛人民族风情和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库导的镜头下被修饰得玲珑剔透,闪耀着人性与命运生动而感人的每一面,由手风琴、Bass、吉他串起的情绪之河,冲刷过由喜悦、忧虑、彷徨、绝望与幸福沉淀而成的鹅卵石,而在每一颗石头上都能溅起不同的水花,我们和戏中人一起经过,享受着不经意被水花打湿的小感动。 拒绝刻意为之的雄伟配乐,全由剧中人真实演绎,吉普赛人的艺术天分悄然融化在生活的每个瞬间,伴随着剧情的起伏跌宕,合成了最为精彩的流浪者之歌。
    
极具音乐天赋的彼尔汗,以手风琴独奏曲这条音乐化的情感主线贯穿了全片,每奏响一次,主人公的处境都在发生改变,曲调虽轻快却润泽了吉普赛人高贵的忧伤,手风琴不变的曲调幻化成天真与经验之歌,见证了彼尔汗由未谙世事的天真少年,成长为充满世俗味的经验之子,揭开人物内心纯真帘幕的一角,于低调中寄托着彼尔汗对信仰、过去、未来的纠结,迷惑、徘徊、忧郁、留恋,已随斯人去,独留手风琴,述说着吉普赛人坎坷的历史。
    
民族音乐作为World Music的主要组成部分,在近年的乐坛上方兴未艾,集凯尔特长笛的空灵哀婉、非洲手鼓的狂放恣肆、西班牙吉他的柔情蜜意于一身的吉普赛音乐, 以其独特魅力让我们毫不犹豫地爱上了这个民族。片中最让人起鸡皮疙瘩爽到底的一幕,莫过于彼尔汗的奶奶召集乡村艺人为彼尔汗送行——吉普赛人不愧为用灵魂歌唱的高手,吉他、手风琴、Bass、手鼓、提琴在离愁别绪的熏染下尤显凄美动人,利比多自发聚集的结晶之手抚过生命的柔骨冰肌,婉约中洋溢着豪情的和声在尾音经久不息的颤动下升上了欲语还休的云霄,让情绪在云蒸雾罩的高空稀释分解,大而化之,宛若天籁。
    
    
【永恒的成长主题】
    
流浪者之歌其实也就是成长之歌,成长的主题同样出现在《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等作品中,其中的少年迪诺显然要幸运得多,经由自我暗示趟过布满荆棘的青春小道,虽充斥着无奈、辛酸与愤懑,但结局总归是光明的,我们看到迪诺变得坚强、逼近成熟,而彼尔汗的少年气却始终没变,即使衣锦还乡,一身的成人装束仍不掩幼稚与青涩。流浪者的成长是面对尔虞我诈的现实不得不做出的道德妥协,以致尊严降格、原则陷落。与临摹残酷青春闻名的拉里克拉克不同,库斯图里卡不是简单粗暴地记录不良少年的无耻行径,库导镜头里的成长命题,包含着时代、政治【电视机里断断续续的时事新闻】、家庭等大前提,思考的分量明显加重,虽然在自由穿插的幽默、无处不在的吉普赛音乐中,主题的辨证色彩并不突出,但当尘埃落定,彼尔汗魂归故土后,我们才在噩梦中共同检阅了彼尔汗的成人礼:为爱、为了被背叛的信仰,像一个男人那样死去,似乎就是残酷青春的最好结局。当依旧不务正业的米尔粘将两枚钱币蒙上彼尔汗永远闭合的双眼时,被金钱蒙蔽了正见、阻断了前程、最后死不得其所的隐喻宣告破解,而耶稣神像在祈祷的米尔粘面前轰然倒塌,则将所有信仰做了彻底清算,一个长眠的成长悲剧,伴随着仍然原地踏步的米尔粘被永远埋葬在了那片穷乡僻壤,历史动了,却是错觉,最后的静谧才让人痛彻心扉。
  
    
【绵延的流浪之殇】
    
库斯图里卡的大部分作品都表达了对吉普赛这一弱势民族的深情关注,与永世背负原罪的犹太人不同,吉普赛人的隔离源自自身的文化保守主义,在历史上,吉普赛也长期被当成一个肮脏、堕落、怪异的种族对待,饱尝了来自外部世界的冷嘲热讽与欺凌侮辱,库导眼中的吉普赛人无疑是高尚、热情、忠贞、无畏的,但流浪民族难以和现代社会融合的硬伤,仍借由一出个人悲剧婉转地表达了出来,绵延未绝的流浪之殇,与吉普赛人生生不息的创造力一样,仍在继续。

流浪者之歌Дом за вешање(1988)

又名:茨冈人的时代 / 天伦劫 / 吉普赛年代 / 吉普赛人的时光 / The Time of the Gypsies / Dom za vešanje

上映日期:1988-12-21片长:142分钟

主演:达沃尔·杜伊莫维奇 博拉·托德洛维奇 Ljubica Adz 

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编剧:Emir Kusturica/Gordan Mihic

流浪者之歌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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