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12-27

老炮儿:一个没权没钱但有尊严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会遭遇什么？

文/李小丢

看《老炮儿》的时候，虽然冯小刚扮演的张学军同志和我爸一点都不一样，但是一路看下来我脑海里翻腾的都是我爸。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主场，但是他们就算要退场，也始终要保持尊严。所谓父亲，即是如此。

张学军同志已经落伍了，影片一开场大家就能看到，虽然生活在酒吧云集的后海，但是他的生活方式还是几十年前老北京那套。不过他并不介意，街坊邻里都尊称他一声”六哥“，守着个每天流水也就一两百块钱的小卖店儿，没事儿出去溜溜冰看看热闹，打点散白泡点枸杞药酒，就着芥末堆儿炸焦圈儿一吃，日子悠闲滋润着呢，千金不换！儿子翅膀硬了搬出去住也不打紧，张学军同志养了只跟儿子名字一样的八哥，天天“六哥六哥”的叫的欢实着呢，就是跟儿子晓波一样，学不会叫爸。不过张学军同志淡定得很，小王八蛋挨揍了就知道好歹了，就让这世界教育他去吧。

没想到的是，这世界不止把晓波给教育了，也把张学军同志给教育了。

他儿子晓波把吴亦凡演的官二代小飞的女朋友泡了，人家打他一顿，他不服气，又把人家车划了。那车，可是限量版的恩佐法拉利，在汽修厂干过活的张学军同志听了两遍楞没听明白。他拿了两千块钱赔给小飞，被小飞那群狐朋狗友给嘲笑的不轻，还被个20出头的小兔崽子打了一大耳刮子。

如果是为了自己的事儿，张学军同志肯定忍不下来，但是他为了儿子晓波，生生忍了下来，转头出去，还得为了赎回儿子到处张罗着凑足十万块钱赔给人家。他不是个怕事儿的人，老北京人都这样，没事儿不惹事儿，事儿来了不怕事儿，有多少钱就办多少钱的事儿。结尾张学军同志孤身一人单刀赴会时的装备：二八大杠自行车、将校呢的军大衣、日本指挥军刀告诉我们，六哥年轻时候，可不是个一般的胡同串子，熟悉大院文化或者看过《血色浪漫》的人都知道这些装备意味着什么。

张学军同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年轻的时候也是那个年代最潮最in最fashion的人，他们所处的那个年代不能算好，但是有幸的是他在岁月的磨折中，还保有了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一些珍贵的品质：守规矩、论理、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他让小偷把身份证给失主寄回去、帮卖煎饼果子的哥们儿和城管论理、训斥那些起哄让准备轻生的人赶快跳的人，我一方面觉得他怎么那么多管闲事爱较真，一方面却又想这个世界上要是多一些像张学军同志这样的人该有多好。

他虽然没权没钱，但是他腰板挺直，活的有尊严，不会因为觉得自己人微言轻，就对这个世界上错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思的是，从头到尾没有顾虑支持六哥的愣头青闷三儿，因为光棍一个所以才最少顾虑，其他当年也曾经是顽主的人，要么得照顾瘫痪在床的老妻，要么吃低保在天桥下面摆个摊儿，多少英雄豪气也早都风流云散了，晚饭吃什么最迫切，远比尊严来的重要得多。

人的逐渐成熟就是一个在现实的压力下不断失去尊严的过程，坚韧如六哥或者闷三儿这样的人，不会为了自己的遭遇而丢掉尊严，但是作为一个父亲，张学军同志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低头妥协。

这就是父亲啊，每个普通或者不普通的父亲，都会这么选择。

我爸是个脾气特别倔的人，其实他情商高，在外一般不表露出来，从前的同事朋友都觉得他容易相处，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年轻的时候因为是黑五类子女挨了很多苦头，尤其是当知青那些年，不写揭发我爷爷的材料，更不与他划清界限来换取自身处境的些微改善，我爸咬牙用可怕的体力劳动来证明自己是“可以被改造好的子女”，一个体重也就100斤出头的人挑接近二百斤的扁担一天在田埂上跑二三十趟，去砍树被树干倒下来压到腿差点废掉，也不肯松口换取回城医治的机会。

然而就是这么倔的老车同志（别纠结为啥我爸姓车我姓李，这事儿讲明白了又得好几千字）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几次低头，都是为了我。

我从上幼儿园就开始让他操心，为了上我们那儿最好的幼儿园，他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去为我排队报名；初三最叛逆的时候，我好朋友把人给打了，我去围观起哄架秧子，我爸领着我去跟人赔礼道歉；中考偏科的厉害，数学物理化学每科就考了总分的一半，我爸怀疑我简直是故意的，但是为了我能上重点中学，到处托人跑关系，花钱送我上重点高中；上高中了也没让他省心，逃晚自习去租书屋里废寝忘食看《还珠格格2》的原著小说被班主任给逮住了，我爸在家气得说再也不管我了，第二天上学又陪着我去跟班主任打保证书下军令状；高考一本第一志愿落了，我在家哭的昏天黑地，我爸一天跑好几次其实并不熟的“熟人”家，就为了请他们在省招办的亲戚帮我投档平行志愿……

这就是我爸，我生下来他就没对我说过爱，但是我知道他现在每天晚上都会架着老花镜看我最新写的文章，然后分享到他的朋友圈里，在他那个老同学们纷纷分享保健知识、致富要诀、面膜广告的朋友圈里，老车同志的分享绝对是一股清流，遗世而独立的存在。（所以我今天在这里写他，其实非常不好意思，毕竟我们都是不擅于表达情感的人，就像张学军同志和张晓波爷俩一样。）

看《老炮儿》之前其实我对冯小刚的感觉十分微妙，因为他现实中也是不分场合地点乱开炮，比如前几年说“看盗版的人狗都不如”、《1942》上的时候说“认为我冒犯你们，不要看这个电影，你要看了是‘脏了我的电影’！”、“中国电影百分之九十不说人话”、“娱乐圈是婊子的行业”等等，还有“护舒宝”这个外号的由来，都让我是以doge脸的姿态去看他的。

看了《老炮儿》之后，我竟然开始理解冯小刚了，冯小刚本身就是个老炮儿，其实他懂得观众们爱听什么话，但是他就是不愿意讨好你，他就是要说实话，甚至是糙话。张学军遇到的这件事，最方便快捷也是最安全的办法是报警，但是他坚持要按照自己的规矩去处理，最后他写了检举信，有人认为这是败笔，我倒认为这就是“老炮儿”的价值观，他们这代人无论自身经历多苦多难，是时代的弃儿，但是他们始终“虽九死其犹未悔，葵花朵朵向太阳。”大事儿，还是得按着党和国家的规矩来，小老百姓，得懂事儿。

不是说他这样做就一定是对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活到这把年纪还能坚守自己价值观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为数不多的人，不是成了疯子，就是成了传奇。

或许张学军同志和冯小刚一样，他们的所作所为在某些人眼里是疯子，例如以前的晓波，但是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传奇，例如之后的小飞。“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小飞以为只存在于小说中的传奇人物却从颐和园后面野湖的冰面上向他冲过来，一个人的军队，却仿若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张学军在电影里问晓波，“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脑子里不是想着赚钱，就是想女人，有意思吗？”这世界上，总还有些别的什么值得我们在乎和追求吧，对六哥来说，是规矩、仁义和尊严。每代人的追求都不同，上一辈人和下一辈人互相理解的契机不是妥协和屈服，而是当他们遭遇了上一辈所遭遇的困难和诱惑，才会懂得父辈的选择。就像前阵子闹的沸沸扬扬的非主流鼻祖沉珂死而复活的事件，当年叛逆如斯的少女，也终于在自己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一个没权没钱但有尊严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会遭遇什么？老炮儿张学军同志用他的故事，给我上了最真实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