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12-21

老炮儿: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北京城四四方方的天里，一天跟一天都不一样了。那些胡同越来越窄，城市化建设是逐渐要把这些过时的东西取代的，就像那些在胡同里长大的这一辈人，也随着时代的洪流，被淹没在新的浪潮中。
当主流掌控发声权的时候，还有人愿意听听这些迟暮枭雄的故事吗？温一杯酒，备上两盘小菜，如果你想听，那么在大雪纷飞的冬夜，小酒馆里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

老北京是怎样的？胡同里的四方院儿，一口麻利的京片子，清晨巷口逗鸟的老人，还是一种概念式的旧社会缩影？当一个由老北京串成的一部电影，把所有人印象中脸谱式的人物赋予了新鲜的生命，这些脸谱后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就是一个社会。

这部片子讲的是情怀，用两种情贯穿全片。情怀叫“仁义”，两种情，一是兄弟情，二是亲情。

老炮儿有一票儿兄弟，遍布整个北京。有的兄弟，和他一起干过架，流过血，也一起扶持着走下去，就是把命相托给对方的刎颈之交，如闷三儿；而大部分的，在经过一段中二期的青春之后，都慢慢被生活磨成了平庸的代名词，混得好的当上了老板，精于算计的商人不会有更多的感情羁绊，混得差的，困顿于柴米油盐，妻儿病痛的枷锁中，苟延残喘。这是我们生活中从来不屑于与之为伍，甚至是在年轻时暗自发誓，绝对不要成为的那一类人。这部电影里的中年人是社会的残酷片段，看得人很无奈，也为后面的爆发埋下了伏笔。
老炮儿年轻时威慑整个北京城，从没服过谁的软，一个字，就是干。为此他进过局子，失去了妻子，也缺失了儿子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让其心生怨怼。但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是他人生的信条，人的一生，能认准一个死理儿就终生贯彻的人真的不多，年轻人矫情点会把这个列为梦想的一部分，而老炮儿觉得，这个就是咱小老百姓应该做的。
他平凡，你以为他只是胡同里的一个小卖部遛鸟大爷，但是他不平凡，当所有人都在碌碌无为中沦为生活的阶下囚时，他终其一生都未曾向现实妥协，他腰板挺得那么直，就算头发花白，身体衰竭之时，拼尽全力也不愿认输。就像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大爷”，他体内里的血还在沸腾，就算身体拖累着他渐渐走向衰老，而心脏永远是有力跳动着的。正如影片里老炮儿追逐着在北京大马路上出逃的鸵鸟一样，他畅快地向鸵鸟喊着：“跑啊！快跑啊！”那一刻，我想他的灵魂是自由的，已经逃离了身躯的桎梏，奔向应许之地。
当老的传统与新时代碰撞在一起，是张晓波和张学军，也是谭小飞和张学军。这样的矛盾让影片很有意思。新时代的年轻人老是觉得老一辈的东西就是土，是过时的，他们遵从自己世界里流行的那一套，心智尚未健全时总是热血冲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对的。在我们这一辈的年轻人中，脏话随口就来变得平常，落井下石变为好笑的段子，尊老爱幼将心比心更加是三好学生般被人嘲笑的存在。这些世界观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我们，其实也是一种蹉跎青春后，对人生找的借口。中二病没错，但是人要分是非对错。老炮儿代表着老一辈的精神，他敢在遇到社会不公时挺身而出，他敢在别人看热闹落井下石时教育别人，他敢面对高管的贪污证据时果断举报。社会变了，人心冷了，在我们面对这些事情时，能够做到视而不见，想着少一事是一事，别给自己添麻烦的时候，还是有人会这样做的。我总是想起那个捉贼的保安被出狱后被贼报复，女儿被强奸毁容后走失至今未归，儿子被恶意带坏成为废人；还有举报猥亵女童的女人被出狱后的犯人分尸掩埋，10年后犯人逍遥法外；还有举报地沟油的记者被捅死，公安机关至今未破案。这个社会做好事的成本太高，代价太大，当面对坏事的时候，我们还能怎么办？有时候，正义的代价太大了，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是否是我们的冷漠造就了这一切，如果每个人都还怀有以拒绝不公，举报坏人为道德底线的话，这些好人不会这么孤立无援，他们的下场不会如此令人唏嘘。
片子里有一个小片段很让人温暖，老炮儿在路边看见一个乞讨的姑娘，给了她两百块钱，后来姑娘回家后，按着地址给老炮儿寄回了钱，还有一封信。你看，这个社会还是能信的。不要让所有的援助变成对于人品的赌博，人都有顺的时候，也有背的时候，做人守住底线，要有骨气，人心不死。
全片的高潮在于冰湖那场戏。老炮儿为了儿子晓波，放弃所有，单刀赴约。他的背影太过倔强，太过悲壮。但最让我动容的除了老炮儿的坚持，还有那些兄弟的赴约。为了六爷，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人出来约架，西装革履的，大腹便便的，断了腿的，为了一个字，义。当你老了以后，还会有这么一帮兄弟，能抛下所有的顾忌、身份、地位，为你两肋插刀吗？晓波的狐朋狗友不会，小飞的一群高干子弟不会，现下的年轻人，都普遍缺失了这种珍贵的感情。
六爷以一辈子待人的诚，换来落难时一群人的撑，这一刻他是伟大的，就连他拼尽全力最终倒在冰面上的姿态，也是沉重的，带着浓墨重彩的英雄气概。
青春献给小酒桌，醉生梦死就是喝。回忆晒干加点盐，好下酒。所有的好故事都应该被铭记，只要你想听。无关年纪，无关时代，小人物的传奇一生，也值得被尊重。

再来说到父子情。本片是围绕着老炮儿唯一的儿子晓波被囚展开，在老炮儿耿直的一生中，晓波是他唯一的铁汉柔情。
父子俩都倔得像头牛，冲撞得对方浑身是伤，又有着同样的口是心非，把所有的关心和爱藏在浑身竖起的刺下面。他们的相处模式不光只是北京的一个家庭，也是万千中国式父子的缩影。
张晓波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时候，觉得他暴躁，任性，就一呛口小辣椒。看完了《老炮儿》之后，觉得他没这么简单，除了表面上的叛逆，其实他有着很柔软的内里。
张晓波打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刚开始记事的时候爹就给关局子里去了，完了之后他妈妈给人撞了，大冬天横医院走廊里。可想而知，当时那么小的张晓波多难过啊，又无助又无奈，家里没一个大人，他只能跪在妈妈身边，看着活生生的妈妈渐渐变得僵硬，再也不会叫他一声“波儿”，受过如此大的打击，那么他对父亲的怨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个怨恨其实也是嫁接到他爸爸身上的，毕竟他爸爸在他妈妈去世后，虽未过多着墨，但也十分愧疚。张学军一直未娶，连一心只对他好的话匣子，都只是保持着暗戳戳的情人关系。当然，这是为了张晓波还是为了过世的孩子妈，由大家自由猜想。
张晓波年幼丧母，性格乖张孤僻，在胡同里没几个好朋友，从来都习惯于穿一件大棉袄，戴上帽子，自己听着耳机，一副与外界隔绝的模样。过长的叛逆期让他对爹的心态就是：“窝里横，成天就在胡同里瞎溜达（多管闲事），天天到晚吹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勇猛、牛逼。”看，这个人设多熟悉，就像我们在叛逆期曾经认为过的爸爸们。
张晓波觉得自己是新时代的青年，老跟这个老土的老头子一起太掉价了，偏偏他爹还爱管他，终于一次鼓起勇气离家出走，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半年没打过一次电话回家。他就是倔，宁可叫闷三儿出来帮他代驾，也不愿告诉他爹。张晓波其实出来混，却对这个社会缺乏基本的认识，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口袋里连个套都没有就学人家去泡妞，那妞从晚上喝酒起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一堆人里，张晓波跟个掉进狼堆里的小野猫似的。用他灯罩儿叔的话说，他还是一雏儿，怎么玩得转这个社会啊？结果真的就摊上事儿了。
张学军去救儿子的时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和年轻人在那里跟别人对质，被别人羞辱，遭人打脸。张晓波第一眼看见他爸的时候，眼神真凶，小狼崽子似的，脸上还有伤，但是仔细看你会发现，他侧过头时哽咽了一下。跟爸爸发生冲突的时候，他第一句不是诉苦自己遭遇的事情，而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但下一句就急吼吼地解释自己没错，他怕他爸误会他，看不起他。张晓波的心情其实是可以想象的，就像你在学校里跟同学打了架，你扛不住了被揍得real惨，然后你爸出现在你同学面前说要帮你讨个理儿。有点丢脸，因为就算闯下大祸，也死撑着觉得这是年轻人自己的事。又有点心酸，自己扛不住了，看着沧桑的背影挡在你面前，想起无论长多大，无论走到哪儿，爸爸总是心甘情愿地在身后帮你收拾残局。
也许你会说，张晓波个敢拿扳手划人法拉利的小兔崽子内心怎么可能那么傻白甜？然而我也曾这么怀疑过，直到看穿了这一切的他爹在听到他说要开酒吧的时候，知根知底地让张晓波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晒晒，那一刻我是沉默的。同志们，什么叫反差萌啊？一个二十好几的人，口袋里装着的是：一张游戏卡，一盒口香糖，一个打火机，一串钥匙，几张十元钱。连根烟都没有，想学人开酒吧？他老子说得好：开个屁！
但是他老子还是宠他啊，就算儿子比较幼稚那也总归是终于肯跟他分享理想了不是？宝宝的每一步都是爸爸眼里的非凡成长，于是爸爸还是真情实感地给他展望了一下未来。爹宠他，儿子第一次解开心结跟他聊天太高兴，硬撑着破心脏当晚就喝酒喝到酒精中毒。这一点父子俩是真像，遇事死扛，绝不告诉对方。
张晓波啊，那是张学军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当一个威震四九城，人人尊称一声“六爷”的人渐渐出世，甘于扮演最普通不过的父亲这个角色，他的所有悍勇全都化为了绕指柔。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为了你渐渐老去，步履开始蹒跚的老人，当年也曾在你这个年纪，有着独一无二的青春时光，他和这个蜗居于逼仄小卖部的老人，居然是一个人。回忆起当年，他会弹吉他，肆意潇洒，娶到貌美如花的姑娘，生了个好看的儿子。怎么生活就一夕之间翻天覆地了呢？
张晓波一直不懂他爸究竟哪里好，但当他真正舍下一切来救他的时候，心里的坚冰已经开始消融了。人总是在快要失去时才懂得珍惜，张学军身体开始不行了，张晓波幡然醒悟到其实他也只有爸爸这一个亲人了。生涩地表达着多年未出口的爱，还有些羞赧，因为担心张学军，牵着他的手，守在病床边睡着了，醒来发现他爹看着他的时候，触电一般收回来。张晓波真是傲娇，当张学军说到爸就你一个亲人了的时候，虽然感动得眼眶通红，仍要促狭地揶揄一句：霞姨不亲啊？但他终于第一次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开始试着把他的世界分享给爸爸，听着儿子塞过来那只耳机里的歌，张学军落了泪。
看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爸，一个特别烦，也是总是喜欢跟我吹牛逼的人。爸爸的眼泪总是稀罕，我记忆中有一次，心酸无比，每每想起总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我爷爷去得早，还没来得及见我一面。我奶奶病重那年，我10岁。爸爸带着她辗转城市大医院无果，只能回家，听天由命。她走的时候，葬礼很大，因为她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老人。我就在老房子的大厅里，望着院子里的我爸，披麻戴孝，恸哭不已。
后来他跟我说：“爸爸从此以后就没有爸妈了。”

老炮儿有几个部分特别让人动容，六爷的另一重身份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他年轻时对不起儿子他妈，也缺失了儿子成长的最关键部分，导致晓波从小缺少父爱，敏感乖张，每次父子相处都剑拔弩张。老炮儿心里对儿子是愧疚的，他对儿子的爱藏得太深，深到不知如何对他表达，也让儿子寒了心。
一个老人，养了一只八哥，把他取名为儿子的爱称；买了儿子最爱吃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穿越人潮挤地铁去看他，却踌躇在门外心生怯意；当得知儿子出事时二话没说动用自己的全部关系来保全他，不惜买房来求他一身健全平安；儿子回来后，甚至出言不逊顶撞他，一生暴戾，“爱打人”的一个人，都舍不得打他一下；为了帮儿子报仇，撑着个破心脏，豁出性命去出这一口气。
他对儿子的爱，贯彻在每一个细节之中。
老炮儿在这部片中哭了两次，第一次是晓波质问他，为什么当初犯事进局子的时候，让他们母子独自承担生活的惨痛，晓波的妈妈因此过世，晓波一个人艰难成长。他的泪，是对晓波母子最深的歉疚。第二次流泪，是晓波把耳机分享给他，在他身边安心睡着的时候，这是儿子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
其实父母要的真的很简单，他们就是想了解你的世界，想知道你喜欢的东西，你想要的东西，你经常在玩的是什么。然而我们总是嫌他们烦，嫌他们土，一句“说了你也不知道”把他们挡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花多一点时间让他们走进我们的世界吧，他们很努力在学我们常用的网络，有时候只是为了能跟我们多说一会儿话。你的一切，都是他们毕生最感兴趣的课题。
后来，张晓波这个熊孩子开始变得有担当啦。以前是张学军伸食指扶起摔倒的他，用自行车驮着他和他妈穿越过胡同回家，现在张晓波虽然骑着自行车还“画龙”，但却开始学着用稚嫩的身躯挡在爸爸前面了，爸爸老了，可以牵着自己的食指站起来，爸爸推开他远离危险，自己被打的时候，他回了头，就算寡不敌众也要跟爸爸并肩作战，指着坏人的鼻子骂，小狼崽子露出了他刚长出来的獠牙。
最后，张晓波按照当初与爸爸的约定，开了一家小酒吧，酒吧的设计都是当初爸爸说的那样，他也养了一只八哥。在寒冬过去，春暖花开的季节，他教着八哥，喊出了那一句，他从来没有喊出过的“爸”。所有的父子嫌隙，冰雪消融在晓波释然一笑里。
只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张晓波的转变，让人觉得就像在看自己。从叛逆少年到真正了解他爸，开始试着与爸爸交心的过程，小心翼翼，又令人动情。就像那首歌里唱的：“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希望我们为爱，都不要付出太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