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余波》电影剧本

文/〔苏〕亚·阿·闵达泽

译/杨振

马立宁天不亮就醒了。太阳还没有露头。他躺在车厢里的卧铺上,不时地翻身。突然,火车震动了一次,又一次。车轮发出刺耳的噪声。接着火车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马立宁的额头梆的一声,撞到了隔板壁上。隔壁房间里的孩子哭起来。刹那间,小桌上的瓶子、杯子,好象被飓风席卷一般,纷纷跌落地板上。一件上校制服从衣箱钩上甩出,正好盖在睡觉的主人头上,火车再次剧烈震颤。下铺的女人被惊醒,慌忙坐起来。

火车紧急刹闸,又一次刹闸。车身震颤得愈发厉害。隔壁的孩子大声哭闹、哽噎。一场大祸伴随着哭声,一步一步地朝乘客们逼近。一秒,两秒,三秒……马立宁耐不住,翻身跳到地板上。同时只听一声哐啷巨响,紧接着是金属与金属剧烈摩擦产生的尖啸声,火车好似跌了一跤,立时一切都沉寂下来。马立宁倒在制服主人的身上,女人又跌在他身上,好象小孩子玩砸人堆游戏一般……

……列车员第一个跳到路基上。紧接着走下来一个身穿睡衣、头发蓬乱的乘客,随后又足一个乘客。一个个睡眼惺忪、慌里慌张穿上衣服的乘客,纷纷从每节车厢跳到路基上。

天刚蒙蒙亮。田野,森林,一片沉寂——使人发怵的短暂的沉寂。这时,惊得发呆的乘客们恢复了常态,立时热烈地交谈起来,并向前方——火车头的方向移动,所有乘客面带惊恐与好奇的表情,不约而同地移动着脚步。

马立宁从火车上走下来,不慌不忙地在路基上伫立了一会儿,随后也跟着人流向前挪动。碰伤的脚使他走起路来略微有点发瘸。他走过他乘坐的车厢——第一节车厢,前面还对两节行李车。

突然,从第二节行李车的下面,迎着马立宁,钻出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这个小伙子发现马立宁,先是一愣,随后脸上现出一种怪相,似乎要哭的样子。然而,他没有哭,猛然用力一拽,将已经撕得半脱落的制服袖子,一把揪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马立宁,大声笑起来。小伙子显然是一种心慌意乱的神态。马立宁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小伙子突然站起身,沿着路基跑去。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进了灌木丛,他没有躺倒不动,而是敏捷得象猫一样,四肢着地。连滚带爬,又站起來,朝森林飞快跑去。

火车停住不动。时间已不是灰蒙蒙的早晨。晴空万里,阳光和煦。一条小溪在萋萋芳草中间流过,太阳一照熠熠闪光。阴暗的森林似乎已经向后退去。乘客置身在夏日美景之中,顿时活跃起来。有的一头扎进小溪,有的晒太阳,有的在树荫下睡觉,有的走进森林,又手捧蘑菇走出森林,有的又吃又喝。乘客们相识并熟悉起来,虽然他们也还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但只是在偶尔觖到这个问题时才谈几句。他们的一切不安都已经同黎明前那个晦暗时刻一起消失,尽可能消磨着时间,度过生活中突然降临的间歇。他们一面无所事事地打发时光,一面等候火车汽笛声的呼唤。不过,他们所能听到的只是一种费力的轰降隆的声音,——拖拉机在给火车清理道路。

一伙乘客坐在树下,草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食品。一个穿着保护色衬衣的胖胖的男子走过来,所有的人同时抬起头。这是马立宁同一卧铺间的乘客,一个军人。人们立刻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喂,听到什么了?您打嗯儿來?快给大伙说说。”

“要耽搁好久吗?”

“挡道的鬼平板车……难道是从天而降?真是件怪事!”

“要是它们停住多好,干脆停住!据说,平板车直奔火李冲来!”

“平板车怎么会跑的呢,奇怪,莫非是自己跑的!”

“那几辆平板车确实初我们冲过来。”军人说,语词铿锵有力,在草地上坐下。“速度相当快。原来是溜坡了……”

“我说什么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头上顶着一顶浴场用的太阳帽,高兴地叫道。“停车还是不停车,就是不一样!”

“对撞的力量,想想看!”

“要是平板车不再溜,司机还来得及刹车。那就死不了啦。”

“不是他一个。我听说还有死的……”

“是,还有死的。邮政车里就有俩。”

“纯粹胡说,”军人再次插话。“只死了司机。就他一个。最后一分钟,助手跳车了。可是司机却……”

马立宁倚着树干,半躺在草地上。对面坐着同一卧铺间的那个女人,一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子。他们的目光相遇,彼此都笑了,——清晨的厄运彼此还都记忆犹新。

同时,戴眼镜的男人,举起手中的纸杯,用响亮的声音说:

“他们是谁?就是您,我,还有她吧,我们得救了,是不是?他牺牲了自己,为的是让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他死了,我们活了,而且还要活下去。明白吧?听见了吗?那边已经唱起来了!难进没听见?”

“唱又怎么样?”

“没什么。”——戴眼镜的大笑,他已经有几分醉意。“没什么。不过问题是……我们,——您,我,还有他们——配得上让他今天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这是从何谈起?”军人感到惊讶。

“不,让您说……没水平的问题,我同意。不过,我们配不配?算啦……我是想……总之要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是不是?来,我们还没碰杯呢。”

喝酒。沉默。又热烈交谈。马立宁依旧躺在草地上。过了一会儿,起身朝列车走去。他走进车厢,不久,手里提着旅行箱走出来,又纵身跳到路基上。在阳光下,眯缝起眼睛,稍站片刻,格格笑了两声,弯下开始发胖的身子,从车厢下面爬到了铁执的另一边。新开辟的一条公路沿着铁路的走向,伸向远方。

他沿着道路走去,距火车越来越远。他回转身,以吿别的目光看了看火车。拖拉机紧张地轰鸣,清理铁路的路基。穿着橙黄色绒衣的身影在钢铁的庞然大物中间蠕动。工地上好象发布了紧急动员令。

一个灰袋蒙的细雨潇潇的白天,叶尔马科夫乘小汽车直奔N市而来。他与司机并排坐在一起,眼睛望着窗外,不时地打哈欠:一幢幢带小花园的房屋,耸立在屋顶上的烟囱,洋洋得意地在汽车前面蹒跚的鹅群。车子一拐弯,城市风光立刻呈现眼前:由五层的楼房组成的几个街区,机车车辆厂大门前的沥青空地,最后是中心广场,城市中心区,百货商店、文化宫、旅馆及其他建筑。

小汽车减慢速度:从文化宫中拥出的人流堵塞了道路。叶尔马科夫犹豫了一会,走下汽车,从人群中走过去。

人们为火车司机举行葬礼。乐队奏乐,一对对抬着花圈的人,缓缓地、庄严地移动着步子。哀乐声中,棺材从台阶上抬下来。不远处停放着一辆打开车帮的卡车,车身上扎着白花、挽幛。

卡车开动。人们成群结队尾随其后。

叶尔马科夫在文化宫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也加入送葬的行列,广场的上空回荡着人们悠长而凄楚的哭声。他不禁感到一阵战栗。哭声随着人们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强烈。卡车驶进机车车辆厂大门口,许多机车一起长鸣气笛,对火车司机之死表示哀悼。

傍晚,马立宁照往常习惯推开旅馆房间的门,感到一愣,相邻的另一个床位已经住上了人。一个身着针织运动服、光脚穿一双平底鞋的中年人,坐在桌旁,面前摆着简便的晚餐:一盒打开的罐头,半个面包,还有一个玻璃纸包,不知是什么食物。

“一起吃点吧,”中年男子爽快地邀请,轻轻挪动了一下热水瓶。

“吃过了,谢谢。”

“那就喝点开水吧。”

马立宁开水也不想喝,但又不好推辞。

“由别洛列茨克来?”——中年男子问道。

“是的。”

“请问您在那边住在哪里?”

“宇航员大街。”

“我在恩格斯大街,几步就到……出差吗?”

“嗯,就算是吧。”

新邻居满意地点点头,自我介绍说:

“叶尔马科夫。”

“马立宁。”

“名字呢?”

“名叫伊戈尔·尼古拉耶维奇。”

“我叫盖尔曼·伊万诺维奇……”——中年男子站起身,把手伸过来:“认识您很高兴。”

“是的,非常高兴。”马立宁也站起来,把手伸过去。

新邻居突然大笑起来:

“表面上的高兴,我们都看得见。内心呢,也许不大愿意……没关系,迁就一两夜,已经答应让我搬走。”他再次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马立宁,“您在这里呆多久?”

“还得呆三、四天。”

“您是干哪一行的?”

“您倒很好奇。”

“是这样。”新邻居欣然表示同意,“究竟做仕么工作?”

“记者。”

“马立宁?噢,是有点熟。喝水吧,快凉了。记者马立宁!”

“谢谢。”

“是哪阵风把您吹到这里来的,啊?”——沉默片刻,新邻居问道。“怎么,准备写写那件事?”

“哪件事?”

“铁路上那场大祸……不知道?”

“知道,知道。”——马立宁回答。他把茶杯推开,眼睛看着新邻居,叶尔马科夫正用友善而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马立宁提议:“来吧,我们……盖尔曼……您父名怎么称呼?”

“就叫我盖尔曼吧。”

“我这里有点好东西。您怎么样?”他从手提箱中取出一瓶已经开过盖儿的白兰地。

两人对饮。

“我是为另一件事到这里来的,”马立宁沉默了一会儿说。“就乘那趟车,第一节车箱,来出差。总的说,我是搞经济问题的,英雄事迹没写过,没有机会。这次,可以说,亲自碰上了……对,碰巧赶上了……”

“赶上了车祸,”新邻居开了一句玩笑。

“正是这样。结果——来!”马立宁举起酒杯。

“为什么干杯呢?”

“为脱险,盖尔曼,为活下来……就我的遭遇来说,还能为什么?”

“不过你要注意,我酒后睡觉可要打呼噜的。”叶尔马科夫笑着说,“可能,您还要走远路呢。”

“是要走远路。”

“您的妻子很疼您吧,”叶尔马科夫好象发现了什么情况,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怎么,您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看衬农吧?”

“不只看衬衣。”

“我给您泄露点秘密吧:我的衬衣都是送‘白雪’洗衣店洗的。”马立宁也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实话,您真象一位侦査员!”

“这哪里需要侦査员啊。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培养自己的观察力……睡觉吗?”

两人在床上躺好,叶尔马科夫解释说:

“您打开手提箱的时候,我偶然发现里面收拾得非常有条理。出自女人之手,没说错吧?”

“对,没说错。”

“看见了吧。我就是个侦査员。多凑巧。关灯吗?”他从床上探起身,把灯关掉,“还想知道什么?问吧。”

马立宁问:

“是出差吗?”

“没错儿。”

“办什么案子,假如不保密的话?”

“就为这件事,”叶尔马科夫说。“跟您完全一样……”

清晨,叶尔马科夫在做早操。他面对敞开的窗子,光着脚板,穿着长裤衩和背心,站在地毯上,瘦骨嶙峋,青筋突起,大声喘着粗气,一脸专注的神情。马立宁从洗澡间走出来,停住,仔细注视这位新伙伴。起初,叶尔马科夫一直坐着,许久才站起来,轻轻舒展一下身体,弄得通身各关节咯咯作响,停了一下,摊开双手,随后又躺在地板上,开始放松……

忽然响起敲门声,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向室内张望。

“请原谅,”他见叶尔马科夫躺在地板上,咕哝了一句。

“您有什么事?”

“我找叶尔马科夫同志。”

叶尔马科夫默默站起来,伸手从椅子上抓过运动裤,不慌不忙地穿起来。

“请您快点,要么进来,要么出去,把门关紧,注意穿堂风。”他说,“您要干什么来着?”

“我是贝洛康医生,”男人自我介绍。

“乘了那趟火车,曾经想给司机进行过急救……”

“确切说,是给司机送终,”叶尔马科夫说。

“有人要求我推迟几天,等您来。”

“好吧,请到那边等。”

“您说,我今天走得了吗?傍晚以前能不能办妥当?”

“很难说,为什么?”

“嗯,老实说,我没料到……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事干了。”

“您得让我穿上衣服啊。”叶尔马科夫说。

“好,”男人点点头。“我等一等。”

他出去了。叶尔马科夫坐在床上,穿好鞋,猛然站起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走进洗澡间。流水声伴随着歌声从澡房中传出来。一会儿,又哼着“草原青草放苦香”的歌词。再次出现,容光焕发,精力十足。他一面敏捷地穿短袖汗衫,一面抚摩头上的秃顶。

又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马立宁说。

进来三个穿民警制服的人。

“嗬,人真不少!”叶尔马科夫吃惊地说。

中年民警热情地向他问候。

“盖尔曼·伊万诺维奇,您好。好久不见了。”

“是啊,时间不短了。”

中年民警和他身后另两名年轻民警,一起坐在床上。

“我们这里的情况,看见了吧,”中年民警叹了口气。

“不怎么样。”叶尔马科夫表示同意。接着问道:“你们大清早是怎么回事,斯科沃尔诺夫?突然慌了手脚?”

“一点没慌。给您送来一些文件。”

“拿来吧。你们手里是什么?”

“主管部门的结论,检验记录……”

“记录!哟,弄得这么脏!”叶尔马科夫皱起眉头,合上文件夹,“算啦,看看再说吧。”

“盖尔曼·伊万诺维奇,我想事先声明一下……”民警刚开口,见房间里有个陌生人,立刻停住,“这位是谁?”他惊讶地问,目不转睛看着马立宁。

马立宁站在镜子前面打领带。

“我,同房间的。”他没有转身就回答了对方的询问。马立宁穿好上衣,好象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对方投向自己的不耐烦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向房门走去。

他们在街头电话亭相遇,面对面……年轻人在打电话,马立宁在电话亭外面等候。可以听见年轻人断断续续的、激动不安的声音。他那焦躁的情绪,用拳头愤怒敲打电话亭板壁的动作,尤其是那一身铁路制服,立刻使马立宁警觉起来。

年轻人用力把话筒朝电话机上一掼,从电话亭中跳出。这时,马立宁疑团顿消,是他!正是那个拽掉衣袖的小伙子,那个在灰蒙蒙的早晨发疯似地猛跑、怕得要死的年轻人。

他改变了要打电话的想法,跟在年轻人的后面,沿者街道慢慢走去。

年轻人走得很快,马立宁也不得不加快脚步。年轻人敏捷地、不断左右侧转身,避开对面走来的行人,走过熙熙攘攘的闹市,又拐进几条僻静的街道。这时,马立宁才看清楚,过往行人都停住脚步注视他,他们的目光久久地跟踪他。

年轻人走过一条小巷,来到中心广场,加快脚步直奔文化宫走去,那里停放着一辆警车。

马立宁尾随着他来到广场,眼看着年轻人钻进那辆警车中。过了一两分钟,叶尔马科夫出现在文化宫的台阶上。他由一个中年铁路人员陪同,也走到小汽车跟前。

“这一个在哪儿……他叫什么……第几个跳车的?司机助手。”

“古布金,”机车车辆厂厂长戈洛万诺夫说,他转身向汽车司机。“没有看见古布金吗?”

“古布金在这儿,”从汽车篷子中传出那个年轻人的声音。

他们坐上汽车,汽车开动。厂长开始介绍:

“有这么一个想法:机车车辆厂以季莫宁父子米哈伊尔和叶甫根尼的名字命名。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司机的儿子。两代英雄。最初我给他父亲当助手。轰炸时我们正开车。我亲眼看见米哈伊尔受了重伤,始终也没有治好,战后死了……叶甫根尼是我手拉手领进工厂的,开始给我当助手。您瞧,葬了父亲,现在又葬儿子……”

大门打开。汽车驶入厂区。

“这就是我们厂。您第一次来吧?”戈洛万诺夫接着说。“太拥挤了点,当然,厂房都是战前的。扩建的问理,老早就提出来了。现在,我想,这个案子快定了。您自己清楚,从最近一系列事故看……说起来真是罪过,不过,叶甫根尼给我们帮了大忙……”

厂长会客室中坐着一些等待接见的人。戈洛万诺夫同叶尔马科夫走进来的时候,有几个人立刻站起身来,迎上去。

“都是厂管委会的委员。安全检查员勃布洛夫……”戈洛万诺夫开始向叶尔马科夫介绍等候在那里的人。“管运输的副厂长费森科……班长普洛特金……”

“大家都好,”叶尔马科夫点头打招呼,也不等主人,径自走进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戈洛万诺夫也走进来。

“怎么样,让他们都进来?”

“进来做什么?”

“您不想同他们认识一下?”

“我已经认识了。结论在我手里,有他们的签字。一共九个人。”

“那么,就这样了。”

“暂时这样吧。”

戈洛万诺夫点点头,在粗重的大办公桌后面坐下。他好象一下子就坐进了模型、奖状、奖旗——他们多年工作顺利、成绩显著的标志——的世界。他对着送话器下达命令:“要普霍夫把轨道车开到调度室。把古布金也带来,他在哪儿?”

叶尔马科夫、戈洛万诺夫、古布金还有两个穿铁路制服的人,一起乘轨道车穿过森林。两边茂密的林木,形成两堵高墙,从车窗旁闪过。轨道车宛如在苍茫的暮霭中行驶。没有一人打破眼前的沉寂。

倏地一亮,太阳耀眼,轨道车闯入一片开阔地,万里晴空一碧。展现在眼前的是田野、丛林、布满小房子的山丘、蜿蜒流向低处的河流,远方是工厂的烟囱及清晰的城市轮廊。

轨道车由支线驶入铁路干道,发动机犹如脱缰野马,放声吼叫。车子沿着笔直的铁轨飞驶起来。

突然,古布金好象从睡梦中醒来,开口说:

“它们就从大桥后面,那座山丘的方向……这,你看,就在我们眼前!最主要,是从弯道后面,从侧面过来。如果,假定说,从卡申诺溜过来,走直道,可是偏不,见鬼,斜着过来!突然一下子,呀,不得了,头碰头,六个家伙!就从山丘那边。我和然尼亚连眨眼睛都来不及……”

小伙子飞快地、不明不白地讲述,他紧张局促,不断用手指指着可恶的山丘那个方向,桥后面的小山丘真的已经清晰可见。

“它们,就是说,朝我们溜来,溜来,我们哪怕……突然马上就是这种状况……我感到好象四肢麻痹,就这么站着,动不了啦。”他站起来,演示他怎样站着。他转向戈洛万诺夫,继续说,“决不说谎,不,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手和脚!简直一下子就麻木了……”

“对侦查员说,侦査员,”——戈洛万诺夫说,他坐在那里,把脸转向一边,根本不看他那个说话罗里罗唆的同路人。

古布金不再吭声,迅速看了叶尔马科夫一眼,又问,“您把我告了?告侦査员了?”

“是,告侦查员了。”

“被告是谁?”

“得等着瞧。”

“您往那边看,往那边。”他再次用手朝山丘方向指了指。山丘迅速逼近,变大,直到变成一个遮挡住太阳的庞然大物。“萨佛诺夫的这帮混蛋,真该把他们绞成肉酱。一会儿他们的车皮溜了,一会儿轨道车跑了,一直到卡申诺才停住!他们一路上直向我们说好听的……”

“古布金!”厂长插话说。

“我照直说,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

“说就说吧。主要是呼吸要轻一点,你的气味太重了,懂吧。”戈洛万诺夫一面用手扇风,一面嘟哝,“别忘了你吃的是什么东西。”

古布金立刻安静下来。不久,也就过了一两分钟,他又从座位上站起来。

“快到了!”他说,“信号灯已经过去,对……路竿……还应该有个信号灯……对。是它!第二个!那边!我们是在这里看到的,就从这个地方起!我就象现在这样站着。然尼亚坐在右边,后来也站起来。马上停车,停车!”古布金命令司机。司机不理睬他,继续以原来的速度前进。“我们就是在这里紧急刹闸的。可是车借着惯性还在前进。我们好象在爬,它们简直是飞!这时好象有人推了我一下。一下子就到了门边!后来怎样?我把门打开,往下一跳!现在壕沟到了尽头,看见没有,那片空地?看见了?嗯,就是……”

说到这里,古布金跳了一下。他打开车门,站了一会儿,等轨道车开到空地的时候,他纵身一跳。

古布金踩下去了,轨道车却继续往前开。司机也没有减慢速度。戈洛万诺夫坐着一动不动,还是刚才那个姿势,泰然地望着窗外。勉强说了一句:

“甭管他。返回来的时候,我们让他……”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叶尔马科夫说,“从鉴定材料来看,季莫宁的制动距离为什么会比规定的长呢,您怎么看?”

“制动距离?不知道。”戈洛万诺夫回答。

“那谁知道?”

“大概,制动者本人吧。什么时候撒沙土,什么时候采取紧急措施,时机正好,还是错过了时机……”

“就是说,依我看,您并不排除季莫宁错过了釆取紧急制动措施的时机?”

这个问题问得厂长十分不高兴。他皱起了眉头。

“唉呀,”叶尔马科夫笑了。“我可不是审问你呀。我们现在只是谈一谈。”

戈洛万诺夫沉默不语。

“为什么都是这类事故,您怎么看?”

“哪类事故?哪类?”

“就这类,接二连三的技术问题,车皮、轨道车、平板车……”

“您张冠李戴了,”戈洛万诺夫说。

“这些都不是我的事,是萨佛诺夫工厂的事。”

“谁的事都没关系,可以采取防止溜坡的措施嘛。凡是有头脑的人都会使用这些手段。”

“您指的是什么?平板车下面塞的制动楔吗?”

“那还用说!您不记得是谁值班吗?”

“不是别图霍夫,就是帕特利凯夫,”厂长说。

“潘切列夫,”司机做出了确切说明。“别佳·潘切列夫大叔。”

这时,一列客车驶近。顷刻之间,客车轰鸣,从旁边轨道上飞掠而过。轨道车停下来,大家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古布金还是没有回来。司机登上轨道车,又爬上车顶,从离处往四下里瞭望。

“这个该死的‘叫蝈蝈儿’,哪儿去了,啊?”他说。

戈洛万诺夫笑起来。“叫蝈蝈儿”这个雅号出人意料地使他大大放宽了心。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站起身来,高兴地、边伸懒腰边拖着长音呻吟了一声,挺直他那依旧很健壮的身躯,走下车,走到路基上。

……后来,他们驾驶轨道车,慢慢地往回走,不但四处张望,还在路边草丛中搜寻“叫蝈蝈儿”。

“我有意把古布金派给叶甫根尼当助手,”戈洛万诺夫说。“就是说,免得他再去胡闹。原来就是这个主意。两人一起干了半年,我一看,——换了一个人。简直是第二个然尼亚。什么都模仿他,跟在他后面,象猴子一样,重复他每个动作,连走路也……没想到,他却是这样!”

他们终于发现了他。古布金坐在路基上,背对铁轨,两肘撑着脑袋。

“内心很痛苦,”戈洛万诺夫咕哝了一句。

司机的看法却截然相反:

“得了吧……胡吃闷睡,一合眼,瞌睡虫就来了。”

他对着古布金的后背长鸣了一声汽笛。古布金转过身,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朝轨道车走去。

“瞧,我简直象脱了一层皮,”他说,转向叶尔马科夫。“您看见了吧,就这样,就是说,措手不及。”咕咚一声坐下。他的两眼通红,不知是哭的,还是睡的,也可能两个原因都有。

叶尔马科夫问:

“你们两个,是谁使用了紧急制动装置?季莫宁吗?”

古布金点点头。

“机件正常吗?”

“正常。”

“鉴定书上都有,盖尔曼·伊万诺维奇,”戈洛万诺夫提醒说。

“那好吧。”叶尔马科夫恹恹地表示同意。

“现在去哪儿?”

“回家,回旅馆。”

“去旅馆的铁轨还没铺好,”司机的语调平静,却正中厂长下怀。轨道车启动。

他在旅馆的走廊中,等待叶尔马科夫回来。象哨兵一样站在房门口。

“潘切列夫吗?”

“正是我,潘切列夫。”

叶尔马科夫打开房门。

“请进,不要客气。”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拘谨。这个身体结实的老人,穿着一件旧上衣,上面佩带着几个勋章綬带。他走进房间,立刻在沙发椅上坐下,环顾四周简单的陈设,好象回到自已家里一样,然后把眼光移到叶尔马科夫身上,紧紧地盯着他。老人静静地坐着,饶有兴致地凝视叶尔马科夫,直到他把文件材料在桌子上摊开。接着微微一笑,问道:

“怎么,准备好了?”

“好,开始吧。”

“做记录,没忘吧?”

“请放心吧。”——叶尔马科夫爽快地回答,亮了亮手中空白的公文纸。老人满意地点点头。

“……在哪儿工作?职务?”老人慢慢腾腾地说着,眼睛不离叶尔马科夫,看他是否来得及记录。“我是列车编组员,给车轮上制动器。在哪儿?就在这儿,我们铁路上。要是铁路出毛病……”

“您早就在铁路上干吗?”

“一辈子了。算算吧,自打别洛列茨克出火车头时起。”

“什么时候出火车头的?”

“还是你在桌子底下学步的时候,四七年。”

老人有点放纵,语调诙谐。他在观察叶尔马科夫的反应。叶尔马科夫没有理睬他。他不打算计较他的语调和玩笑。其实,是谁?在哪儿?什么时候?这类问题他早已了若指掌,说说这些,无非是为了活动一下口腔器官。他们终于慢慢地谈到正题上来。

“好象是一月份让您退休的吧?”

“显然不该退休,我又回来了。”

“身体还行吧?”

“满结实。”

“萨佛诺夫地段那六辆平板车下溜的事,您能做个说明吗?”

“好啊,书归正传了!”潘切列夫高兴起来,“实际上还是绕圈子……我能说明什么问题?”

“您值班是在六月九号吗?”

“谁?我值班?你可别把我拉扯进来,是不是?”

“用‘您’字讲话,潘切列夫,请不要激动,镇静点。”

老人对叶尔马科夫的回答是,摊开手脚,仰靠在沙发椅上,以此来显示他有多么镇静。

“是谁负责给萨佛诺夫驼峰线路上的平板车安装制动楔?”

“是我。我,潘切列夫·彼得·菲力波维奇。”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插科打诨,慢慢接近了问题的实质。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尔马科夫。他在等待。等侦查员向他提出主要的问题。他想要回答的也正是这类主要的问题。

“您上了几个制动楔?”

老人的答案早已准备好,脱口而出:

“两个,两个制动楔。”

“是装在十二根轴上吧?”

“完全对。二乘以十二,按操作规程,第一和第三两根轴,上紧,咬住,再检査。”

“检査了吗?”

“不检查?!滑了坡,是闹着玩的吗?七五年一辆轨道车就从这个山丘溜了下去。”

“七五年不是没有死人嘛。”

“正是这样!该死的东西,怎么就溜下去了呢?说溜就溜,莫非是在变魔术不成?”

“好,继续说,潘切列夫,继续说。您原来想说什么,现在就说什么。”

“这样的事我不想说,”老人犹豫起来,不过降低了调门还是说下去。“警卫的老婆证明说,有个穿水手衫的人转来转去……他为什么要在铁路上逛荡,怪事吧?一般说,您也会盘问,谁,由哪儿来,什么目的?是什么风把他,这个水手,刮到我们这儿来的?”

“这个水手是你们的工人科托夫。你们很了解他。要是你们不了解,那我来给你们介绍。一切都审查过了。”

“结果怎样?”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在小丘上只发现了一个制动楔?”

“一个,对。第二个给甩掉到山丘下面去了。”

“是什么东西把它甩得那么远?”

“这不算远。您想想,重力加上速度!”

“这么说,技术规程有错了?”——叶尔马科夫问。“两个制动楔少不少?”

“是少了点儿。”

“好,算了。”

“完了?”——潘切列夫如释重负,问道。

“好,读一下,签署意见。”

“在哪儿签?”

“在对钩的下面,写上‘我的话记录得准确无误’。”

老人在手里来回翻动记录,本来想读一遍,不知为什么又马上把它放到臬子上,签署意见。手续,看来是办完了,可是他仍然坐在沙发椅上。叶尔马科夫很快就不再跟他讲话,这种迅速产生的变化,使他感到困惑不解。

“您也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潘切列夫?”

“这么说,侦査员同志,好象要坐牢房了吧?”

“为什么?是谁给您说的?没有您的事了。彼得·菲力波维奇,签上字就没事了。”

潘切列夫接过记录,签字。

“看情况而定,是吗?”

“您放心吧,”他爽快地回答。

天上落着毛毛细雨,暮色苍茫。叶尔马科夫来到城郊。他穿过一段石板路,路两边是用篱笆围起来的、不大雅观的房屋,最后停靠在铁路的路基上。

叶尔马科夫借着铁路道处和附近几幢孤零零的建筑里射来的暗淡光亮,在铁道上找到了那辆被撞坏的机车。确切地说,机车不是停放在岔道的尽头,倒象一个庞然大物蜷伏在那里。不远处有一盏信号灯,还有叶尔马科夫手中的一个手电筒。在微光的照射下,这个金属的庞然大物,连它的车轮、镀镍的栏杆、甚至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幸存下来的车梯、以及变了形的司机室,都能看得十分清楚。

叶尔马科夫毫不费力地判明了方向,好象他以前曾经到过这里一样。他敏捷地登上车梯,用力拽了拽门,终于把门拉开。他在司机室中站了一两分钟。这里还剩下几个奇迹般地没有受到摧残的仪表,其余的都已经七扭八歪了。

叶尔马科夫察看完司机室,刚要由里面跳出来,这时,一束光线射到他的脸上。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

“谁?”

厂长戈洛万诺夫站在下面。

“盖尔曼·伊万诺维奇!怎么回事?腿不打算要了吧。怎么样,百闻不如一见吧?”

“是有这么一句格言。”叶尔马科夫说。

“乖乖,走着,走着,我看见一道白光,怎么回事?我想,是谁要爬车?您知道,打猎的总有疏忽的地方……”

他们笑了。厂长接着说:

“算了,您工作吧,我不打扰了。不过要小心,到处都是金属,可别碰着。”

“唉呀,说谁,谁就到。”同房间的马立宁向叶尔马科夫打招呼。“刚刚还在惦记您呢。”

“您惦记的怕是半夜三点钟被吵醒吧,”叶尔场科夫提高了嗓门,回答说。

“不,我对您可没有这种意见。我看,您对自己要求很严格。”马立宁瞥了叶尔马科夫的脏裤子一眼。“无论如何,您不是一个浮躁的人。晚上过得怎么样,快活吗?”

“快活,谢谢。您呢?”

“我也是。”

“确实不错,我已经感觉到了,”叶尔马科夫说。

“您感觉到了什么?”

“您在愉快的交际场合度过了一个夜晚。”

“您怎么猜出来的?”

“这很简单,”叶尔马科夫说。“有香水的气味。”

“是吗?”

“当然!”

“福尔摩斯的勾当?您正在侦查吧?”

“是,在侦査。”

“介绍一下多好!您一定有不少有趣的事实和材料。”

“那还用说!”

“跟往常一样,是扳道员的过错吧?”

“一点不错。”

“怎么,抓了吗?”

“抓谁?”

“扳道员啊。”

“不,为什么要抓他?”

“那就是在跟踪喽。”

“您怎么知道?”

“看您身上太脏了。”

叶尔马科夫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脏裤子,匆匆走进洗澡间。

他换好衣服,走出来,铺好被褥。马立宁依旧是原来的姿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坐在那里等待着。

“有什么办法,抓得过来吗?”叶尔马科夫突然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尽管有时候……各种害人虫已经滋生得太多了。你抓一下试试!是再坐一会儿,还是睡觉。”

他们躺好。叶尔马科夫说:

“说句公道话,自打许多人同情违法的而轻视侦査员那个时候起,害人虫就多起来,这可由来已久……”

“也许是因为你们有时候捏造一些子虚乌有的假案子造成的吧。”——马立宁回答。

叶尔马科夫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问题不在你们、我们!”他冷笑了一声。“我是说,今天不论搞什么侦查,都会遇到难以克服的困难。假定要审讯您,要是您,比方说,就是不愿意回答,对您有什么办法?……”

“不愿意回答是什么意思?”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如此而已。再者说,这也是您的权利呀。”

“我还没听说过有这种权利。我们指的是……”马立宁说。“谁关灯?”

“该您了,”叶尔马科夫说。“晚安!”

“不,我们当然理解……您有工作,他也有工作,两人住在一起,怎么样?我们理解,我们同情,可是您自己看看,我们的条件怎么样……”女经理有意环视了一下旅馆拥挤的前厅。“从大清早起,电视台一下子就来了九个人……”

“伊戈尔·尼古拉耶维奇!”马立宁听到声音时,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已经站到了柜台前。她是从那伙突然到来的一群人中间走出来的。这时,那伙人正坐在沙发椅上打瞌睡,身旁放着摄象器材箱。

“是您不是?”女人走得更近了。

“是我,”马立宁回答。

“来这儿多久了?”

“第二周。”

“听我说,伊戈尔,”女人继续说,改变了声调。“请你出个主意。这些是我们一起的。”她朝沙发椅上打瞌睡的人们点点头。“我们是来拍群众大会和纪念碑奠基仪式的。还想邀请那些得救的旅客,乘那趟火车的……”

“好,”马立宁表示赞许。

“你笑什么?”

“没笑啊。”

“别老盯着我瞧。”

她长得很大方,体态端庄,梳着一条半披散的辫子,从肩膀直垂到胸前,是一个已经过了芳龄的姑娘,神情疲惫。

“你这里有房间?”

“当然。”

“请我去坐坐,腰酸腿疼的。”

他们沿着搂梯上楼。

“我想弄个明白,”玛丽娜说。“他是不是知道要冒风险?或者说他毕竟是想把列车停下来吧?”

“是希望,也许,”马立宁耸耸肩。“能不希望吗?”

“一直到最后一分钟吗?”

“谁知道哪儿是第一分钟,哪儿是最后一分钟呢?”

“怎么,当他明白过来已经来不及刹车的时候,连几分几秒都没有吗?”

“当然,可能有几分几秒这个时间,不过,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也许他决定留在机车里,在最后一瞬间也可能要跳车,可是来不及了。刚要跳,门给卡住了。这种事难道没有吗……”

“你的分析真有意思!”——玛面娜遗憾地说。“照这么说,死去的司机和跳车的助手,就是说,英雄和胆小鬼之间还有什么差别?一个跳车,另一个要跳没来得及,这就是你的英雄主义的理论吗?”

“哼,”马立宁咕哝了一声,不过,这一“哼”并不意味着他要争辩,而是表示他看见房间里有人。身穿兰色制服的侦查员,一脸严峻表情,坐在桌子后面,对面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叶尔马科夫疑惑不解地抬起头,看了一眼,……

“这是谁?”玛丽娜吃惊地问了一句。

叶尔马科夫等他们关上门,两张吃惊的脸消失之后,又转向了女人。

“就是说,前一天歇班,前一天,八号!”

“是的。”

“他是怎么过的?”

“躺在床上足睡。”

“嚷没嚷过太累?”

“嚷过。”

“上一次跑车是夜里吗?”

“他给自己安排的是夜班。要跟教父去钓鱼。”

“照惯例,喝酒了吗?”

“什么酒也没喝。”

“您怎么知道?”

“他从不喝酒。”

司机的遗孀匆匆地瞟了他一眼,似乎想知道下面是否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她。叶尔马科夫没有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丝一毫的痛楚成分,看到的只是冷漠与孤寂的表情。

“嗯,好吧,”叶尔马科夫说。“休息日他究竟是怎么过的?没有整天睡觉吧?”

“我说不准。我上班去了。清早离家,直到夜里才回来。”

“什么工作,一直到深夜?”

“我在‘高加索’饭店,当服务员。”

“看来八号那天,实际上您同他没有见面。”

“见到了。快下班时,他顺道来了。我把钱都交上去了。我看见他坐在一张小桌旁,微笑着说了句:‘姑娘,快招待顾客。’”

“情绪好不好?”

“这也要问?”

“这很重要。”

“情绪很好。开始时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我们回家了。他一路上一直不说话。突然嘴撅得鼓鼓的……”

“他怎么了?”

“不知道。到了家门口,一把就抓住了我,我连气都上不来了。”

“怎么抓的?”

“就这样,紧紧抱住,不撒手。一句话也不说。”

“请您说说,你们近来相处得怎么样?是不是和睦,有没有,比方说,吵得不可开交?我只想了解一下他的自我感觉,所以才问这个。”

司机的妻子只是耸一耸肩。好象她并不需要这个声明。她什么都不在乎。他再问上一百个问题,她照样能回答一百个问题。她不由自主,也毫无痛苦。叶尔马科夫知道,尽管她人坐在对面,但是心不在焉,她边说边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请您说说,拉莉萨·瓦西里耶夫娜,”他接着说。“有没有这种情况,只是请您正确理解我的意思……就是说、假定他吃了您的醋?”

“吃醋?”终于,她的眼睛里闪现了什么,也许是来了兴致。“吃我的醋?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其实,我并不是问这个,只是想了解他是不是烦躁。他可能经受烦躁情绪的折磨,即使是毫无根据的也……您是个漂亮的女人,再有职业……由于你们的职业不同,你们不常在一起……”

“没有的事。”她坚定地回答。

不过,叶尔马科夫明白,他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或者是八九不离十。

“你们回到家里……在家里怎么样?他还跟原来一样垂头丧气吗?”

“不,高兴起来了,还开玩笑呢。”

“那您怎么来解释他发火的事呢?”

“发火的事?”

“就是在家里,抓过来就拥抱那次。”

“噢……那是他同我告别。”

“不懂,请再说一遍。”

她又重复了一次:“跟我吿别,是的。”

“怎么,他每次都这样同您告别?”

“不,不总是。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什么?”

“嗯,就这个。”——她心安理得地说。

“这只是您现在的想法。”——叶尔马科夫反驳说。他看到无论怎样都不能说服这个女人,稍稍停顿之后,决定改换话题。他接着说:

“请您说说,他在工作中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比方说,发生一些使他苦恼的冲突……”

“哪有什么冲突?谢尔盖伊奇待他象亲生的父亲。”

“谁?”

“巴维尔·谢尔盖伊奇,厂长……只有一次不愉快,那是跟学院,他在学脘里学习,函授。他认为年龄大了,他们那里总是通信,寄讲义,有一次丢了一件,正好是全学年的作业……”

“接着说,接着说。”

“他发了一次大火儿,第二次谁还愿意给寄?接着一个星期,白天黑夜做饭……”

司机的妻子突然大笑起来。

“您知道那份讲义寄到哪儿去了?”

“猜不出。”

“就在我们的邮局。一直放在那里。”

她再次大笑起来。丢讲义的事件,不知为什么在她看来,竟是那么可笑。她笑得简直不能控制自己,几次想停下来说话,都没有停住。她笑得全身都抖动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大笑突然又变成了没有眼泪的干号,连叶尔马科夫都没有捕捉到这变化的一瞬间。痛苦看起来是出自内心的,发泄出来也使她感到轻松一些。他看到等待已久的眼泪径直从眼窝中溢出,与睫毛上涂的墨膏融合在一起,滴落下来,活象墨汁……叶尔马科夫迅即从长颈瓶中给她倒了点水喝。

女人抽泣着接过杯子,喝了一两口,叶尔耳科夫见她身子突然一歪,从椅子上溜下来,赶忙将她扶住。

“我走了。”她吃力地站起来。

“别动,稍坐坐。”叶尔马科夫过去把窗子打开。

转瞬间,她已挺直身躯,看也不看叶尔马科夫,径自朝门口走去。

马立宁坐在大厅里阅报,见房门已经打开,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到走廊上。他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朝房间走过去,几乎与她撞在一起,她简直象盲人一样走路,马立宁不得不闪身给她让路……

叶尔马科夫坐在桌于后面,身子向后一靠,微微闭上双眼。

“休息一下?”马立宁问。

叶尔马科夫默默点点头。

“事情怎么样?”马立宁问。

“有进展。您呢?”

“一样。这女人……是谁?”

“哪一个?”

“就那个,被您说得号啕大哭的。”

“遗孀,”叶尔马科夫说。“司机的遗孀。”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突然停了下来。他走到窗前,把身子探出去,打了一声唿哨。接着传来几声洪亮的犬吠,霎时间,一只肮脏的、难看的劣种狗,应声从杂乱的废木头纸板堆的后面蹿出来,不住地摇动尾巴。叶尔马科夫从窗台提下一个纸包,里面是面包片夹香肠。他开始喂起狗来。他把面包片往旁边扔,把香肠抛起来。劣种狗跳到空中,一口气就叼住了美餐,嗷嗷叫着,大嚼起来。最后一块,叶尔马科夫想了一下,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来。

“真不错!”他微笑着,拍了拍手掌。这条狗跟了我三天了。我昨天想尽了各种办法要把它甩掉,进商店,去啤酒馆,我一看,好象甩掉了……我回了旅馆。早晨睡醒觉,乖乖,又坐在那儿等上了。”

马立宁好奇地看着叶尔马科夫。

“您刚才要问我什么来着?”叶尔马科夫转过身来。

“您这一身算是什么官衔?”

“我们管这叫‘级别’。”

“级别高吗?”马立宁朝制服努努嘴。

“不太高。领导看不上我这点才干。”

“唉呀,看得出,您是很卖力的。从来不休息吧?”

“有时也休息。”

“明天我们去河滨浴场玩玩吧。”马立宁提议。“那里有我们一些同伴,电视台的姑娘们。您是不是反对和她们接触?”

“不反对。根本不反对。”

“您同妻子关系怎么样?一直和睦吧?”

“目前没什么可挑的。”

“她呢?”

“当然,常抱怨。”

“有孩子吗?”

“没有。”

“朋友呢?”

“当然有。”

“不常见面吧?”

“不常见。”

“到过‘宇宙’宾馆,第十一层吗?”

“您说什么?”

“那儿开了个酒吧间。”

“啊,没到过。”

“新游泳池呢?还有网球场呢?您看着,”马立宁说。“一辈子快过去了,还埋在文件堆里,老实说,在我的印象中,侦查员可不是这种样子……”

两人沉默不语。

“您知道,”马立宁突然笑起来。“您有一种相反的依赖性。到第十一层上去看看,到游泳池里游一游,你就会晋升为将军了。我要对您说的正是这一点。”

“我一定记住这些话。”叶尔马科夫说。

说着,他已经站到了门口,一身熨得笔挺的制服,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使他显得更为严肃而端庄。

“那河滨浴场呢?”

“一定去。”

“那好吧,祝我们成功。”

“我今天特别需要去一趟。”叶尔马科夫认真地回答。

医院。主治医师办公室。叶尔马科夫正在同医生谈话。

“他得了什么病?”

“高血压。”

“哟!”

“您白来了。他的病情相当严重。”

“既然严重,请给开张证明吧。”

医生疑惑地看着他。

“您不准我同他谈谈吧?那只好请您动动笔了。”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一直坐在那里,注视着叶尔马科夫。他在犹豫。

“怎么,是个危险的罪犯?”医生压低了声音问,“可别说出去!好吧……十分钟。”

“足够了”。

“血压这么高,最好不要激动?”

“尽力而为吧。”

“这怎么尽力?”医生笑着说。“瞧,我刚跟您说话就激动起来了……”

潘切列夫身着病人服装,光脚穿一双平底鞋,走进主治医师办公室。他看到侦查员没有丝毫惊讶的感觉,似乎倒是满高兴的。

“真不简单!找到这儿来了。”

“彼得·菲力波维奇,”叶尔马科夫开口。“我不该打扰您。不过有个问题,我们非马上搞清楚不可。”

“好,您说,请您说。”老工人急不可耐地回答。

“还是老问题,是您知道的,您现在尽快回答我,我马上就走。”

医生满意地点点失,站了起来。

“您说吧,”潘切列夫重复说,坐下。

“我现在听您说:到底是几个?您在平板车上,安了几个制动楔?”

“我不是交代过了吗?”

“请您再说一遍,安了几个制动楔?”

“两个。安了两个制动楔。”

“不过,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我们在现场检查时,当着您的面,只找到了一个制动楔。”

老工人神态黯然,象背书一样说:

“我已交代过了。第二个制动楔甩到下面道岔上去了。”

叶尔马科夫发出一卢叹息,从提包中取出一十文件夹,说:

“您的供词,潘切列夫,已经被证人沃罗比约娃所推翻。卡申诺铁路线第二路段的扳道员沃罗比约娃证实说,在案卷第八页上,我来念:‘我在电话中听到平板车溜车的事,立刻拿上制动楔,跑到铁路上去安装,想把车控制住,我以为车溜得很慢,我一看,冲得快极了……我手里的制动楔简直跟一根羽毛一样,一下子就甩进了灌木丛,都交形了……’喂,潘切利夫,您有什么说的?”

潘切列夫没有吭声。脸上一副死板脸的表情。

“我们找到了沃罗比约娃的制动楔。您说的那个‘第二个’,没有找到,永远也不会找到,因为根本就不存在。”

老工人沉默不语。

“来,请到窗子跟前说,”叶尔马科夫说。

潘切列夫走过去,两人肩并肩站着。

“长椅上那个女人,看见没有?”

“嗯。”

“您愿意的话,马上就让她站到您面前来。您没认出来吗?”

“只看见一个后背。”

“这就是沃罗比约娃。再说一遍:如有必要当面对质的话……”

“用不着!”潘切列夫挥挥手。

“那么,制动楔到底是几个?”

“一个,一辈子都是一个!”——老工人突然发起火来。“从来也没放过第二个。打四七年起!接班的也没放过,不论是谁,什么时候,都只放一个。技术规程里说得很多嘛。假如都按技术规程办,铁路整个儿都得关门!懂吗?完了。送我去坐牢吧。”

他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去。

叶尔马科夫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新表情……他想突然大喊一声,叫潘切列夫住口。潘切列夫很容易就被突破了,案子有了进展。不论怎么曲折,从这一瞬间开始,一切都有了变化。叶尔马科大内心对这位瘸腿的、注定一天不如一天的穿病服的老工人,突然萌发了一种十分友善的感情。

“潘切列夫!”

老工人停下脚步,默默地看着叶尔马科夫。

“好吧,咱们说定:我现在就走,您当务之急是躺下来镇静一下,休息休息,睡一夜。明天头脑清醒时,坐起来,把今天说的写下来。照实说,好不好?明天不行,就后天,看您的身体状况,反正我不催您就是了。”

他沿着陡峭的小路向下走,一直来到河边,停住脚步,四下里观望。河岸上草木葱笼,掩映着大片大片的沙滩,这就是被称为城市浴场的地方。这里人很多。叶尔马科夫脱下凉鞋,朝水面走去。

马立宁直挺挺地躺在沙滩上打瞌睡。

“瞧您,到底来了?”

“怎么不来,言而有信嘛。”

叶尔马科夫开始脱衣服。

前臂上刺着不太复杂的花纹,一条已经磨损得失去原来色彩的蛇,闯入马立宁的眼帘。后背上还有一块深深的玫瑰色的伤痕。

叶尔马科夫发现了他凝视的目光。

“您是不是对我的后背很感兴趣?”

“受过伤?”

“一点不错。”

“刀伤?”

“子弹伤。”

“哎呀。”

“开始当侦查员时落下的。”

“是谁打的?”

“谁?一个狗急跳墙的罪犯。”

“抓住了吗?”

“没有。没抓着,打死了。”

叶尔马科夫脱掉衣服,趴在了沙滩上。

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转瞬间,两人就象趺入了万丈深渊,进入了梦乡。一听到有人说话。他们立刻醒来。叶尔马科夫拾起头,面带愠色,看着一伙人沿着小路走下来。他们边走边吵吵嚷嚷,全都是外地的打扮。

“这是些什么人?”他问。

“电视台的。”

叶尔马科夫活跃起来:

“哈哈!已经同电视台接通了。”

“下水吧,小伙子们。”很显然,这喊声是从他们这一伙人中发出来的。

转眼之间,玛丽娜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她穿着游泳衣,身后还有三个人:两个姑娘和一个头发蓬松的小伙子。

显然,玛丽娜还想说点什么鼓劲的话,突然看到叶尔马科夫,脸上立刻出现很不自然的表情,一种吃惊与好奇错综地交织在一起的表情。

“伊戈尔·尼古拉耶维奇,”——玛丽娜说。“请给介绍一下这位不认识的同志。”

“好吧。”马立宁高兴地回答。“这是盖尔曼·伊万诺维奇……”

“盖尔曼,”——叶尔马科夫说,尴尬地用一只肘撑起身体。

“玛丽娜……喂,游泳吧!伊戈尔·尼古拉耶维奇……”

“走吧,走吧,”叶尔马科夫说,他突然站起来,兴致勃勃,轻轻拖了玛丽娜一下,“走?”

“谢谢,我刚刚上来,”马立宁说,躺着不动。“和新来的还没有呆够呢。”

“怎么是‘刚刚’啊,你什么时候下水了?”——叶尔马科夫反问,抓住了马立宁的胳膊。

两人角力。马立宁挣脱跑开。所有的人跟在后面紧跑。叶尔马科夫第一个追上去,把他拽倒,自己也向下面滑去。两人在沙滩上翻滚,不分胜负。谁也没有发现他们竟真的厮打起来。霎时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叶尔马科夫把对手揿翻,扼住前臂,使出擒拿的招数,给对手来个倒栽葱,直往沙滩上扑去,好似跳水一般……

“搏斗吗?”马立宁站起来,抚摩着肩膀,问了一句。

“失手,失手”——叶尔马科夫连连道歉。

“算了吧,我忘了,怎么能班门弄斧呢。”。马立宁开心地大笑,第一个跃入水中。

傍晚,他们两人一起走进餐馆。

“我拿二十卢布,其余的你出,”叶尔马科夫刚刚在餐桌旁坐定,就赶紧声明。他穿一身旧西装,扎着一条色彩斑斓的领带。“我们吃点什么?”

服务员走过来,二人点菜。

“这宴会有什么名堂吗?”马立宁很感兴趣问了一句,“一定是罪证在握了吧。”

“什么罪证啊。今天是我的生日。”

“要多少?”

“给多少?”

“四十。”

“这简直太多了。三十九个吧。”

马立宁举起酒杯。

“祝贺您!我祝您……”

“对,祝贺吧……我们怎么样,”叶尔马科夫问:“相互称‘你’,还是称‘您’?”

“称‘你’。”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好吧,”叶尔马科夫笑笑。“你知道,该祝我什么?得儿子!能如愿吗?暂时运气不好。我和妻子很想从保育院里抱一个。可也不容易,要排队。那里也排队。孩子缺……”他突然停住不说,眼睛向旁边看。“他怎么老盯着我看?我不明白……”

“谁在看你?”

“服务员。瞧,那里。算了……总的说,我很不喜欢这个城市。”

“我可是在这儿出生的。”

“你?在这儿?”

“以前经常来,来探望我的老母亲,现在都去世了。你贬也没用,还是个不错的城市。我在这里一直住到参军……后来,莫斯科,上大学。你瞧,在别洛列茨克落了户……”

“你住宇航员大街哪一边?这一头,那一头?”

“住在塔楼。有时间来作客。”

“谢谢。把电话号码写上。”叶尔马科夫从杯子中取出一张纸餐巾,递过去。

忽然,他的眼睛放出炯炯的光芒。

“等等。现在让我们来做个试验。来,写吧。”叶尔马科夫身子转向一旁。“写好了?”

“写好了。”

“好,现在伸出手来。放在餐巾上。别害怕。”他隔着桌子将身子俯过去。用自已的手举盖住马立宁的手,眼睛对着眼睛,怪模怪祥地看着马立宁,“二,二八,一九,”他一字一顿地念着,把手拿开,“检査吧!”

餐巾上写的正是这个数字。

“哎呀,你知道!”马立宁毫不掩饰他的惊奇。“你还是一个魔术师啊。”

叶尔马科夫笑了,象孩子一样愜意。

“不对,”马立宁产生了怀疑。“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叶尔马科夫又笑起来。“这简单得多。来,让我们再试试复杂一点的。找一行诗。”他把铅笔递过去。

“哪一行?”

“随便哪一行。不过得考虑到我对诗完全是个外行。最好是在学校学过的。我不看,你写吧。”

马立宁拿起铅笔。不知怎地他的情绪忽然起了变化,他沉默了一会,笑着说:

“我不想再考问你了。”

也许,这一刹那两人想得不谋而合。

“奔前程要紧啊。得有这种本事!”马立宁说出他的想法。

“说得有道理。”

“挣得不少吧?”

“我妻子是副博士,学化学的。足够花的。”

“那好。”

“写完了?”

他又照前次做法重复了一遍。他用自己的手把马立宁的手盖住,这一次又用手指握住他的腕子。他的脸开始紧张起来。

“不对。”他惋惜地叫起来,“这次没成功。干这个得头脑清醒。”

有人来叫叶尔马科夫。黑不溜秋的服务员很有礼貌地拍了他肩膀一下:

“对不起,有人找您。”

“谁?”

叶尔马科夫跟着服务员走了。马立宁坐在那里迟疑了一下,站起身跟了过去。

厨房瓷砖墙旁边站着一个女服务员。马立宁认出她是司机的妻子。

“我早就想同您谈谈……”她对叶尔马科夫说。“总之,想同您见面……戈利沙,走开!”她转向那个男服务员,男服务员站在不远的地方,全神贯注地听。

“您说,请继续说。”叶尔马科夫安慰她。

“请原谅,我打扰了您……”

“没关系,不要紧。”

女人看着叶尔马科夫,犹豫不决。

“您知道,”她终于开了口。“最好离开这里!”

“为什么?”叶尔马科夫问。

“请您离开这里。我恳求您!走吧!”她不象在请求,倒象是下命令,“什么都不该做,懂吗?我没有什么要求。不管是有罪没罪,现在都一样,难道您不明白?只不过是在折磨人。您前面挖坑,后面给您填土。您闲得没事干吗?”

“我不明白。”

“您不明白?瞧,潘切列夫·彼得·菲力波维奇……”

“潘切列夫怎么了?”

“死了,怎么!”

“什么时候?”

“死了,在医院里。脑溢血。”她停住不说。“走吧,您只能造成痛苦!我的然尼亚没有了,谁也不能还给我了。为什么您还要找别人的麻烦?非要找出有罪的不可?我就在您面前,我有罪,我,您可以把我送法庭。”

“您是跟他一起在火车头里干的吗?”

“我是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呀。您那次问得非常对:他跟我生过气没有?吃过醋没有?吃过,没错儿!”

“请安静点。”

“好吧,”——她说。

“是谁派您来的?”——叶尔马科夫问。

“谁派的?大伙儿派的。全城派的。让您带着您的狗离开这里,免得再折磨我们。”

“还带什么狗呢?”

女人眼里噙着泪水看者叶尔马科夫。她声音颤抖地说:

“我以他的名义请您……”

“这边来,”医生说。

他们走进病房。病人们警觉地把头转了过去。

“你们好,”叶尔马科夫打招呼。

窗户旁边有一张病床,空空的,铺得很整齐。叶尔场科夫走过去,把床头柜的抽屉拉出来。开始翻找东西。刷子,苹果,一本封皮破旧的书,梳子,都放到了小柜上。他蹲在地上,打开床头柜的门,掏出一件陈旧的、褪了色的绒衣,又塞了回去。

病房中的人,医生、年轻的女护士、以及床上的病人,都看着他。

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

“那里什么都没有,”医生提醒他。

“也许,在他衣服里,你们看过吗?”

“什么都没有。”医生又说了一遍。

叶尔马科夫拿起那本破书,开始翻动。几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掉在地上。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我的罪过……”。叶尔马科夫没有读,立刻装入了上衣里兜中。

“唉,这工作没做好啊,”——医生说。

叶尔马科夫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当初还是不让您见他好啊。”医生说。

叶尔马科夫点了点头,沿走廊走去,突然看见一个戴黑纱的、满面泪痕的半老女人。她站在走廊上,一直目送他消失。

他回到房间,正碰上马立宁在收拾手提箱。

“要远走了?”叶尔马科夫问。

“不远。搬到另一间去。”

“瞧瞧,好不容易混熟了。”

“谁说不是呢?你还要呆很久吗?”

“看情况。”

“难道侦查还没有结束?”

叶尔马科夫没有回答,走到窗子前,身子俯在窗台上,观察着那只狗。

“什么?”他终于答话。“侦査?不,没有搞完。”

“你的扳道工不是死了吗?”

“死了。”

“还有别的人吗?”

叶尔马科夫没有吭声。

“也许,还有别的没解决的案子等着你吧?”马立宁又问。“我听说,在这种情况下,侦查员都干脆在别的案子上卖力气,为自己争个好名声。”

“我可不给自己来干脆的。”叶尔马科夫冷笑了一声。“快刀斩乱麻,干脆。要不,把手伸进口袋里去,也干脆。”

“这里还有岔道没搬过来吧。”

“要说道岔嘛……这可是一团乱麻,确切地说,是渎职……”

他终于从窗子旁走开。马立宁提着箱子站在前室,脸上显出非常惊异的神情。

“你这是怎么了,来真的?”他喃喃地说。“乱麻?渎职?死了一个还嫌不够,再死一个,你打算把整条链子都拉出来吗?头脑清醒点!我观察你多少天了,一直在想,你到什么时候是个了?”他把手提箱放在地上。显然,决心要把话说完。“我亲爱的,你们千万可别用法律条文来践踏人命!”

“践踏人命的可不是法律条文,伊戈尔,”叶尔马科夫温和地反驳他,“是总重量二百吨的六辆平板车。你自己不就睡在那列火车里吗?”

“可是我并不追究他们,决不追究。”

“这是你个人的事。不过,法律条文,你所看不起的法律条文,是个统一的东西。不论你坐在火车里,还是夜里走在大街上,它时刻都在保护着你。对于毫无道理找你的麻烦的人,法律也不会轻饶他。要是没有我们,谁会管你们的事呢!”

两人都沉默起来。

“你看看我们的柜子里,好象还剩下一点东西吧,生日那天的。”

马立宁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开过盖的酒,放到桌上。

两人对饮。

“你想一想,”马立宁继续说,语气已经变得亲切多了。“站在你面前的,并不是屡教不改的罪犯……而是人,正常的人。他们都各尽所能在工作,当然有的时候干得不好,难道就为了这个来判他们的罪?谁也没有教给他们另搞一套……现在怎么办,就为这个送监狱?”

“那要由法庭来定。”

“你一点也不怜悯他们?”

“对单独的每个个人,怜悯。”叶尔马科夫回答。“不过,他们合在一起造成的后果就大不一样了。有的人迟到,有的不来上班,有的酗酒,有的用一个制动楔代替两个,或者连火车头的制动系统都不检查……看到这些能可怜吗?我们怎么能对玩忽职守的放纵不管呢!要采取措施……必须采取措施!”

马立宁手指敲着杯子。

“你为什么要谈制动系统?这碍得着制动系统的事吗?还仅仅是举例?”

叶尔马科夫没有作声。接着抬起头,眼看着马立宁。

“不是举例,完全是事实。他驾驶的是一台制动系统、紧急制动装置有毛病的机车。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说,问题不在平板车?”

“不,在平板车,也在机车。平板车溜下来的时候,司机根本不可能将火车及时刹住……”

“这件事实査明了吗?”

“查明了。”叶尔马科夫说。“不过,是很遗憾、或者说万幸才查明的。怎么查明的,已经说不清……就在今天。”

叶尔马科夫和古布金在旅馆前厅相遇。

“我以为您已经走了,”古布金说。

“还没有向您道别,怎么能走呢?!”

古布金点点头,沿着楼梯上楼。

“去哪儿?”叶尔马科夫把他叫住。

“去哪儿,您的房间。”

“回来!”

“那您在哪儿审问?”

“我不想审问你。只是谈一谈……你这是干什么?都出汗了。”叶尔马科夫大笑起来。

“天热,”古布金松了一口气。他们走出旅馆。

……后来,他们坐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叫蝈细儿”叙述起经过来。

“他对我叫喊:跳车,跳车,说了两遍,又踢了一脚!我立刻象发射出去的一颗炮弹,——好象有人把我提起来,又用脚向前一蹦,我不知道怎么就……醒过来,立刻从车厢下面爬过铁路。我认为,我的然卡从另一面跳下去……就是说,我根本没怀疑!我一看没有他。我,就是说,又回去仔细找……我说,我相信他也跟着我跳下来了。我纳闷……他没算计好,进不是?”古布金停顿了一下,突然又带着苦笑抱怨起来:“现在找您来的,是一个罪该方死的……完全是一个饭桶,窝囊废!”

“这可不好。”

“什么好……现在这样还怎么生活,我不知道。我妻子说,逃走吧,反正咱们没命了……”

“你们带着两个孩子往哪儿跑啊?等等吧,最主要,别着慌。”叶尔马科夫说。“我不知道是谁在说你的坏话,有什么目的?不过,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可能改变吗?”

“怎么不能……现在只需要你说出真相。”

“我现在就说实话。”

“假如压缩机供给正常的压力,你们来得及把车停住吗?”

“我想可以,来得及……可是这和压缩机有什么关系?”——古布金踌躇起来。

“我再说一遍,你听着!如果压缩机能供给正常的压力,是否来得及停车?要是不跑气的话。”

古布全沉默不语。

“你听听,是怎么回事,”叶尔马科夫说。“你们发现了平板车。及时做出反应。采取紧急制动。可是当时有的机件有故障。你们感觉到了。你们俩,是谁直奔压缩机跑过去的?大概是你吧。压缩机怎么样?跑气。是什么地方有毛病?多半是通气管。”

古布金一声不响。

“你会感到奇怪,这些结论是哪儿来的?我告诉你。有快速记录磁带。要是想学的话,掌握起来一点也不复杂。还有机车在。检查之后它就会向你报告结果。简单说,这就是我的结论,瓦列利。我认为,你和司机两个人干得都很漂亮,临危不惧,是不是?”

“是,”古布金终于开口。

“司机知道机车有毛病吗?”

“那怎么会知道呢?”

“他检查过制动系统吗?”

“您说他检査不检査?”

“可能他只检查了主要装置,就是没检查紧急制动装置吧?”

古布金没有说话。

叶尔马科夫友善地、和颜悦色地注视着他,就象不久前潘切列夫交代出符合事实的口供时看着他的那种表情一样。

“现在说什么呢,”古布金突然说。“一切都在改变,他是不是知道?反正他已经不在了。”

“不过,你还在嘛。你活下来了。你的供词可以给人们提供点有益的东西,也可以把你自己从尴尬处境中解脱出来。”

叶尔马科夫从长椅上站起来。古布金坐着不动,不断用皮鞋尖剜脚下的土地。

“我以为,他跟在我后面也马上跳呢。没想到他留了下来。我起誓。”

沉默片刻。古布金起身。

“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传唤?”

“看怎样对你有利。”

“明白了,”古布金点点头。

叶尔马科夫推开房间的门,走进去。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却看见两个陌生人坐在床上吸烟。

“您找谁?”其中一个问道。

“对不起,你们是谁?”叶尔马科夫反问了一句。

“我们?我们就住在这里。白天搬来的。”

“可是我也住在这里……早晨就在这儿……”

陈设着崭新家具的、宽敞的办公室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稍远一点是一个男人。谈话中间,还有一个男人,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夹走进来。当地领导正在接见叶尔马科夫。

“旅馆地方不便,本市地方狭小,旅馆只有一个,我们还要盖一座新的,届时请光临。不过,我想,您的问题我们会解决的。”女人转过身子,看着坐在远处的男人,那人点点头,这表示叶尔马科夫还可以搬回旅馆。

“怎么,难道您还在为案件奔忙?”刚刚走进来的男人问。“我们认为,侦查该结束了。”

“不行,”叶尔马科夫说。

“都是哪些问题?”女人问。

“怎么说呢,始终都是问题。”

“您知道,”女人语调温和地说。“我们,不瞒您说,非常希望您的工作能在最短期间内结束。为此,要是需要什么帮助的话……”

“其实,你们为什么要催促我呢?”叶尔马科夫说。

“没有人催促您。请您正确理解我的意思,”女人小心翼翼地回答。“该照法律办的,不必客气,没有任何分歧。可是也请您理解我们。我已经说过,城市很小,一切人和一切事都非常显眼,您也包括在内……您的活动,怎么说呢,和公众的情绪是背道而驰的。人们坐卧不安,他们说:某某人有罪,某某人要受审判,等等,等等。我们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呢?”

叶尔马科夫没有说话,她本来可以把他的沉默看作对自己意思的默认,可是她还是果断地说下去:

“请您想一想:我们现在已经安排了纪念季莫宁父子的日程,这是您知道的。甚至还有一个想法,把他拯救的那趟列车上的乘客都邀请来。乘客本人都表示了这样一个愿望。您看,乘客自己正在集资建纪念碑。我们已经有了一笔所谓乘客基金。但通现在这一切能扫除愁云,或者说人们疑虑的心情,希望您正确理解……再有,您是否看了今天的省报?给您看一看,您可以带走。”

叶尔马科夫打开报纸,读:

“《司机的功勋》。”

“一点不错!当然是功勋,和平时期的功勋。”

“您认为和平时期是不是需要功勋?”

大家都停顿下来。三个人一齐惊异地注视着叶尔马科夫。叶尔马科夫继续说下去:

“我本人恰恰认为,应该把社会的力量集中起来,去消除你们杰出的同乡季莫宁做出无谓牺牲的那种条件,避免类似灾祸的发生。”

“对,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女人说。

“不对,这是同一个问题,”叶尔马科夫反驳。“应该学会珍借生命:自己的还有别人的。早就该这样。不然,全都成了马特洛索夫,岂不是怪事!我们用自己身体堵住的不是枪眼,而是玩忽职守留下的漏洞……”

这一次停顿持续时间较长。

“算啦,”女人说道。“简直是奇谈怪论。”

“奇谈怪论?是吗?从什么意义上说?”

“从任何意义上说。”

“这是因为我的官衔很低,没有乌纱帽可丢!”

“你简直太放肆了,我看!”男人插话。“算啦,算啦!玛丽雅·伊戈纳奇耶夫娜,我认为这种谈话该结束了。显然这位同志头脑发昏了。”

“没有,怎么会呢?”女人说。“他在履行自已的职责。您的工作拖得太久了,这才是另一回事呢……真怪,”她重复了叶尔马科夫的话。“您侦査的时候已经死了人。怎么办,让我们想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那好吧,”叶尔马科夫回答。“想办法吧。”

“我认为,我们可以和您达成一个协议。”

“不行,同我达成协议很难,要是撤我的职,经过努力,也许还可以办到。不过在你们达到目的之前,我还来得及结束我的侦査,再见。”

三个人都坐在桌子一边,神情愕然,一语不发。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叶尔马科夫转过身,不憔不忙地朝门口走去。抓住门把手又提醒说:

“旅馆的事!请不要忘记!”

叶尔马科夫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找到了以前的邻居。穿着背带裤打着领带的马立宁,从桌旁站起来。

“请进来。”

“你看,我还没走呢。”

“来,来。”

“这个地方不错嘛,还有冰箱。”

“你可以喝点矿泉水。”

“太好了。”

叶尔马科夫喝矿泉水,从口袋中掏出报纸,问:

“你写的?”

“我写的。”

“你怎么不说呢:是谦虛?”

“对,谦虚。”

“现在读一读吧。”

他在沙发上坐下,摊开报纸,读起来。随后抬起头:

“给了多少稿费,啊?四、五十卢布吧?”

“差不多。再来点矿泉水?”

叶尔马科夫没有回答,一直坐在沙发椅上,翘起一条腿,注视着马立宁。

“有的人写东西,不是写他所思考的东西,我很不理解这种人的心理。”叶尔马科夫终于开口。

“有这种事?”

“有。或者说,写他们无暇去思考的东西。假定说,如果饿死的危险在威胁着你,或者你是一个不幸的、饱经沧桑而吓破了胆的老头……其实是一个年富力强、体格健壮、有吃有穿……聪明人。”

“你没想到这些文章是从原则出发写成的吧?”马立宁回答。“或者说,你也没想到只是侦查员的工作才是从原则出发的吧?是这样,我的亲爱的!我不是写法庭随笔的,也不写揭露性的东西……”

他停顿片刻,向窗户走去,又走回来。

“我对这篇文章是感到自豪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是遵照良心的命令写出来的。请原谅,我说话声音大了点。可能,我还想过,是写还是不写?我是―个懒人,而且这也不是我关注的题目。可是我遇见了你……有个伟大作家说得好;我们有足够的检察官,可是辩护人呢……如果说老母亲为了英雄的儿子得到了养老金,遗孀分得了象样的住宅,仅仅为了这一点,这样的文章也值得写!这一切,就是我向你做出的解释……”

马立宁又给叶尔马科夫倒了点矿泉水。

他站在沙发椅的旁边,从上面俯视老邻居。忽然叶尔马科夫迎着他站起来,两人几乎面对面地贴在一起。

“类似你这样的人,也是主要的祸根!”叶尔马科夫小声地说。“你们用一些无稽之谈蒙蔽人们头脑,创造出一幅错误的生活画卷,使人们玩忽职守,褻渎法律……”

“怎么,你真的认为,例如靠那种强制性的手段做事情,生活就会变得更好?”马立宁冷笑说。

“对,”叶尔马科夫回答,“正是!包括使用强制性手段在内。”

他还想说些什么,不过,改变了主意,也许是没有找到适当的语言。他同马立宁一直面对面地站着,两人险些撞在一起。叶尔马科夫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算啦,安静点,”他说。“安静点!”他用手指作了个威吓自己的手势,朝门口走去。

“我打断了你的工作?”

“没关系。”

“家里怎么样?”

“什么?家里怎样?都好。”

“什么时候启程?”

“今天夜里。”

“就在这儿,请签署意见。签署意见之后就要对假口供承担责任的。第一百八十一条。”

叶尔马科夫将证明材料递给他。古布金签署意见。他们坐在厂长办公室里。叶尔马科夫以严肃口气问道:

“对于卡申诺线路上六十三公里处事故的侦查,您能提供什么情况?”

“我们看见了几辆平板车,”古布金回答。“季莫宁对我喊了一声‘跳车’。他来了个紧急制动。我跳下去了。”

“我是问……你仔细昕听我的问题,古布金。紧急制动装置起作用吗?”

“起作用。”

他十分镇静。坐在对面,看着叶尔马科夫。全神赏注地看着、等待着。

“不过,快速记录磁带所反映的结果,清楚说明司机季莫宁进行紧急制动时,速度没有减下来……这一点您怎么解释?”

古布金只是耸了耸肩膀。

“您是不是说制动系统不起作用,不可能是机车出了毛病造成的?比为说,压缩机跑气?”

“我说不是。”古布金说。

“你怎么啦,古布金?”

“没怎么。”

“你上次跟我是怎么说的?你在长椅上和我说的可是另一种情况。”

“什么长椅?噢,在长椅上!我是说了些什么。那是喝醉了。”

“听我说,是不是有人在吓唬你?”

“吓唬我?谁?谁吓唬?”

古布金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新的表情。或许这个“叫蝈蝈儿”已经出卖了自己,剎那间就露出了马脚。

一切不得不重新开始。

“怎么让你开窍啊,怪人!你这个小伙子满聪明,动动脑子嘛。难进你喜欢有人对你含沙射影?车行驶时,你千方百计排除故障,表现了非凡的勇气。”

“我没有勇气。”古布金说。

“难道你是怕死才跳车的吗?”

“怕死才跳出的。”

“证人古布金,请记住,对假口供要承担责任,我们已提醒您了。”

“假口供是在你们指使下提供的。我说的都是实话。”

一切都已清楚。叶尔马科夫可以大胆收场了。不过,他照先前老例又提出了问题:

“请说一下,古布金,您和季莫宁知道不知道你们从车库开出的是一辆出了毛病的机车?”

“我们开出的是一辆好车。”

“我再说一遍……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驾驶的是一辆有毛病的车?”

谈话不停地在进行。

“签署意见,古布金。在这儿写:‘我的话记录得准确无误……’没事了。”

“准许我走?”

“可以走了。”

这时,在隔壁一所大房子、即车辆厂的一个车间内,正在拍电视。电视台的摄象人员在摄象机旁紧张忙碌着。他们当中有玛丽娜。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戈洛万诺夫站在镜头前,十分激动,不时地用手抚摩领带。

他说:

“我叫戈洛万诺夫。是叶甫根尼生前工作过的车辆厂厂长。我这一生和季莫宁父子,米哈伊尔和叶夫根尼,关系十分密切。起初,我是老司机的肋手,后来他的儿子又当了我的助手。我亲手把他领进机车车辆厂,安排在机车上。他们父子俩和我亲密无间,请大家相信,简直如同一个人一样。老季莫宁已经在一次空袭中倒下,我亲眼所见。他受了伤,大家把他抬出来,抢救,我还输了血。后来,过了十年他死去了。”

玛丽娜下令:

“停!谢谢!摄象机,来,拍全景。”

叶尔马科夫站在一旁观看这场戏。他的脸部表情、动作和姿势都说明,他正在默默地忍受着眼前的一切。现在,当戈洛万诺夫腾出功夫,离开摄象机的时候,他迎了上去。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稍等一下。”

“是您哪,”戈洛万诺夫吃了一惊。——“还有事?古布金给您找来了吗?”

“找来了。我现在要同您谈一谈。”

“哎呀,你这个人真讨厌!老是‘谈一谈’!”——戈洛万诺夫不无恶意地开玩笑。“那就走吧,既然有事‘谈一谈’……吸烟吗?噢,你是不吸烟的。”

叶尔马科夫随着他走进办公室,说:

“已经戒了。请您坐在自已的位子上。”他自己在大办公桌前面坐下。——“给,请您过目……”

“这是什么?”

“鉴定结论。压缩机的管子出了毛病,有跑气现象……因此,紧急制动系统没有能够发挥作用。”

戈洛万诺夫戴上眼镜,拿起鉴定书,匆匆地看了两眼。忽然大笑起来:

“为了找个跑气的管子,也值得在这里折腾上两个礼拜!好,接着说。”

“接着说,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我向您提出三个问题。您有事吗?”——叶尔马科夫发现厂长看表,问了一句。——“第一个问题。机车出厂证明,是您签的字。这是您的签名?”

“是我的。”

“出厂证明是您替工程师签署的,为什么?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

“等一等,别着急。先说第一个,”戈洛万诺夫温和地回答,“当时工程师不在。”

“你们的工程师哪儿去了?”

“没上班。”

“准确点。”

“准确嘛,是我准他假了。是他自己准自己假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都会有一些意外的事。比如说,前一天,妹妹的婚礼,今天来了嚷头痛。这怎么办?”

“明白了。那您不走运,”叶尔马科夫说。“您知道是您签的字吗?”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您知道您批准出厂的是一台有毛病的机车吗?”

“你说什么?怎么会有毛病呢?”

“因为机车的紧急制动装置没有按技术要求发挥作用。”

“由哪儿看出来的?”

“就由这里,鉴定结果。”

“鉴定是瞎胡闹。”戈洛万诺夫说。

“难道机车都撞坏了,还能发现问题?”

“还有快速记录磁带的分析结果呢。”

“那又怎样?你知道是谁,怎样停的车吗?现在谁还能断定?……”

“在这种情况下,第三个问题,”叶尔马科夫沉默片刻,继读说,“我在你们这儿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有人在给我的工作设置障碍。有一只手在威胁证明人,有一个声音在古布金这个小伙子耳边嘀嘀咕咕,不准他交代真相。这都是您干的,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是您的声音。请您解释,您为什么这样干,您害怕什么?维护你们厂的荣誉,以免给它抹黑?还是为了保您自己过关?因为那上面有您的签名,也就是说,您想推卸责任。”

戈洛万诺夫只是冷笑。他看着叶尔玛科夫,似乎在想,他说还是不说,不过,他终于诉说起自己的苦衷来:

“好,你听着,免得难受……是的,是我让出厂的,是我让这台机车出厂的。我没有检查,就签了字。我们这里有三趟火车加车,都是突如其来的,叫作‘友谊列车’听说过吧,可能吗?夏季,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会儿,伯爵们的专列飞驰而来,一会儿特快列车停下,你就得象火车头一样奔忙。不错,是有规章制度。假如你不是昨天才从月球上来的人,你就会知道得十分清楚,靠规章制度,寸步难行。假如我现在开始按规章制度办事,我的工作就会停顿。凭规章制度,一切都得停顿下来!我们当的就是这份儿厂长,谁签字,谁都会手发抖,就这么可怜。你碰过这种情况吗?这不叫生活,而是另外一种东西,对不对?”他叹了口气,看了叶尔马科夫一眼。“我不知道我绐你说清楚了没有……”

“十分清楚。”

“然卡·季莫宁这个小伙子很值得可怜,”戈洛万诺夫痛苦地说。“偏偏就叫他赶上了!我有时候半夜醒来,也在想,信不信由你,这一切是不是在作梦……真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制动装置的事!那个跑气窟窿是哪儿来的,原来没有啊,不对能有啊!你那份鉴定,我不信!……”

“那您信不信古布金?”

“我不知道那个古布金都交代了什么!”戈洛万诺夫说,语调给人以冷冰冰的感觉。

“他的供词是假的,”叶尔马科夫说。“在您的压力之下,只能是这样。多么可悲的情况。我真应该把您,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拘留起来。”

“那好吧。”

“不行,很遗憾,我有这份权力,但是法律不允许。”

“法律太软了。”

“是软,”叶尔马科夫表示赞同。——“不过,我可以把您交付法庭审判。现在,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我不得不停止您的职务。这是我的权力。给您,关于停职的命令。请签字吧。”

“怎么回事?”戈洛万诺夫突然颤抖起来。

“停职命令。”叶尔马科夫重复说,“在侦査结束以前,停止您的职务。”

戈洛万诺夫接过公文,反复在手中翻动。不久,又抬起眼睛看着叶尔马科夫。

“给您钢笔。怎么啦,巴维尔·谢尔盏耶维奇?拿出胆量来!签字!”

叶尔马科夫坐在站台上等车。广播里传来了车站广播员的声音。火车正在徐徐驶入站内。欢迎的人群纷纷向站台的前沿靠近。

有人在他身旁的长椅上坐下。一个熟悉的声音随着广播员的广播传到叶尔马科夫耳中:

“好久不见了。”

“可不是吗,”——叶尔马科夫对马立宁点点头。

“你好。”

“你好。”

“是要走吗?”

“要走。”

“还回来吗?”

“还回来。你呢?”

“我来接人,”马立宁说。“今天纪念碑奠基,一些乘客也都来。都是象我这样得救的……”

“很好。”

“是,很好。”马立宁点点头同意,“您的案子怎样了?有结果吗?”

“有。”

“交法庭?”

“交法庭。”

“有判刑的吗?”

“走着瞧吧。”

“判几年?”

“这怎么能知道呢?”

“怎么能不知道?缓刑两年,怎么样?”

“也就这样。”

“好,向你祝贺,”马立宁站起来说,“可能还会见面吧?”

“可能。”

“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

“二一二八一一九。”

“好记性。”

“去吧,你们的人来了。”叶尔马科夫说,挥手告别。

火车停在站台边,乘客下车。大约有三、四十人。他们汇成绚丽多彩的人流,向着车站大楼涌去。欢迎的人群迎着他们走来。两股人流汇集在一起。乐队奏乐。就在这时,有人扳住马立宁的肩膀。他费力挤过人群。曾经同乘一个卧铺间的那个军人,象遇见老朋友那样,紧紧抱住了他。

随后,他们的耳边响起了电视摄象机的声音。

“来参加纪念碑奠基仪式的旅客,请你们到车站广场上来乘车。再播送一遍……”广播员的声音响彻车站的上空。

人们站在路基旁边的空场上。从旁边看上去,场面很奇怪:除了铁轨以及远处天际的森林以外,人群的周围什么都没有。

人们散去的时候,在一片铺了白石子的地面上,显露出一块花岗岩,上面写着:“这里将要建立火车司机季莫宁父子的纪念碑。”

(全剧终)

〔注:本剧原译名为《司机之死》,故封面要目用原名,特此说明。〕

作者简介

亚历山大·阿纳托里耶维奇·闵达泽,是苏联近几年涌现的较有成就的青年电影文学剧本作家之一。《车祸余波》(原名为《列车停住了》)是被公认的成功之作。1982年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将此剧搬上了银幕。1983年,莫斯科《艺术》出版社又将此剧,连同他的另一个剧本《猎狐》一起,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本剧即根据该版本译出。

闵达泽,1949年生于莫斯科。1971午毕生于全苏国立电影学院创作系。自那时以来,先后创作过十部电影文学剧本,均被拍成电影。其作品除上述两部外,还有《春天的召唤》、《转变》及《辩护词》等。其中的《辨护词》一剧,使他荣获了“列宁共产主又青年团奖金”。


火车停驶Остановился поезд(1982)

又名:停驶的火车 / 车祸余波 / The Train Has Stopped / Ostanovilsya poyezd

上映日期:1982片长:96分钟

主演:Oleg Borisov 

导演:Vadim Abdrashitov 

火车停驶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