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东南子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墨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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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娄烨既往的影片一样，晃动的镜头，潮湿的空气，晦暗的街道，《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也一样，看起来就像是《浮城谜事》的另一重书写，只是背景从武汉换到了广州。

娄烨的故事内核其实一直是稳定的，相比年轻时候的电影，2010年以后的作品其实要好很多，就像几乎所有80年代成名的先锋作者一样，经历了漫长的探索，最后都回归了现实主义。因为现实真的已经比想象更魔幻了。整个社会乃至个人的生活被庞大而强力的主流所渲染，涂抹得完全失去了底色，一片明亮，近乎灿烂，只可惜黄金时代是镀金的。因此，拭去层层渲染，露出真实底色，反倒变成深具象征意义的表达。已经不需要隐喻了，渲染如此浓厚，如此彻底，费力擦拭所露出的一小块生活的底色，镶嵌在巨大的灿烂的涂层上，支离破碎，看着竟然如此不真实了，竟然有了隐喻的意味，竟然就是象征主义了。

作为观众，自然可以质疑《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有着诸多的问题，主要情节的推动缺乏逻辑，人物动机缺乏合理性。电影的主要叙述者“杨家栋”从人物的塑造上是失败的，作为一名刑警，他几乎没有基本的办案逻辑和能力，其行为方式也有颇多不合理之处，所以从人物上讲真是形同虚设；但放到电影里，他的作用还是必须的，因为他提供了叙事视角；同理，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要角色“小诺”也有同样的问题，“小诺杀父”的心理动机不够，导致影片最后30分钟的最重要一幕“杀父”显得突兀苍白，小诺的杀人动机缺乏足够的支撑，她扮成连阿云的样子缺乏心理预谋，虽然可能与过审删节有关，但应该关系并不大，因为影片之前对于小诺的生活描述也是简单而刻板的。观众可以看见马思纯带着耳机，在香港的街道上漫无目的走着，带着粉色的假发在卫生间流泪，但看不见她的内心波澜，谁能从马思纯的脸上看出她经历了父亲家暴母亲，母亲出轨，她杀死了父亲又跟警官上床？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四角关系家庭中，她的真实感受呢？几乎不存在，是真空。看完影片的一个感慨是，娄烨的时代即将就要过去了，因为他已经抓不住马思纯、井柏然这样一代的心理特质和行为特征了。

但是，娄烨对于他所经历的时代是有切肤体验的，这种感受从影片开头第一个航拍镜头开始，贯穿始终。乌云笼罩的广州CBD，黑云压城，林立的高楼中下沉着颓败而孤独的城中村，跨越广州，香港，台湾，这个全景中国的俯视，不仅体现在航拍的镜头下，也深深印在导演的心里。站在回望的视角，娄烨对于这个镀金时代的种种事件，城中村村民、官员、商人、企业家的描写，采用的是符号化的表述，并没有投注笔墨去渲染，他所关注和凝望的是这些符号化表达之下的个体——人，无论是林慧、姜紫成还是唐奕杰、连阿云，他们才是这个镀金天空下弯曲的倒影。他们无疑都是有罪的“人”，但同时他们又都是悲情的“当代英雄”，如果可以说他们是英雄的话。

时代选择了他们，他们创造了财富，创造了繁荣。在姜紫成的手中，矗立起一栋栋在暗夜中璀璨的高楼；在唐奕杰的杯盘交错和声嘶力竭中，城中村的霓虹灯牌倒下去，CBD拔地而生（张颂文饰演的唐奕杰在影片开始的讲话，时而普通话，时而粤语，交替切换，是全片最耐人寻味的段落，值得另文讨论）；姜紫成有没有爱过林慧，或者爱过连阿云呢？当然还是爱过的，但他终究还是利用她们去充当时代的军中马前卒了，那么美丽的身体，既充当了“子弹”，也挡了“子弹”。宋佳和陈妍希，多么美丽的女人，在这部电影里实在是贡献出了最好的表演。她们出于对爱情的追逐和不甘心，在金钱、情欲和绝望中撕扯、翻滚，最终卷入命运的车辙，万劫不复。

影片中有3次林慧、姜紫成、唐奕杰三人行的场景。

第一次是大学校园的舞池，林慧风华正茂，是最闪亮的星，唐奕杰只是一个作为附庸存在的备胎，露出讨好胆怯的笑容；第二次是林慧从精神病院出来，三人坐在汽车的后座，林慧的胳膊同时搭在姜紫成和唐奕杰的肩头，两个男人都看着窗外，一官一商，林慧脸略微低垂，身体焕发出一种神采，她知道他们的时代就在前方；第三次，是在江边立交桥下火烧连阿云的尸体（宁愿相信连阿云此刻已经真正死了），姜紫成的打火机反复打不着，林慧跑回车里，拿出另一只打火机递上；从对面的黑暗里走过来唐奕杰，火光映照在三个人的脸上。他们心照不宣，他们攻守同盟，他们已无退路，秦昊饰演的姜紫成流下眼泪，此时，他们已不是“人”，他们是暗夜中的“鬼”。一步一步，从曾经的普通人走向地狱，看不见有推手，似乎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过是在为如何赚到更多钱，更好地生活，往更高的位置而奔走，而回望身后，似乎一开始的愿望也只不过是一些平凡而普通的期许，并不为过。

影片中欲望最小的人是来自台湾的连阿云，她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坐台女，她所期待的原本不过是一个男人或者她以为的爱情，但是，她的美丽却被当作了攻城掠地的武器，周旋在种种酒宴饭局之中。影片中最悲伤的一幕，不是最后她被杀死，而被姜紫成推下车，摔倒的连阿云，裙子下面流着血，她应该是怀孕了，流产了，这个流血的痛苦的女人，是这个时代最后的一点温情。《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这个片名，应该是送给阿云的。

影片有多个从空中俯瞰的镜头，建筑群与瓦砾并置，雨雾弥漫中霓虹闪烁，城市的道路向黑漆漆的远方延伸，像一条黑色的恶龙蛰伏在漫长的暗夜之中。虽然所有事情都会过去的，城市被改造，废墟被忘记，一切种种都会被格式化重新书写。但是，电影会帮我们记住，记住我们和我们的时代。在已然过去的二三十年，正在过去以及将要来到的未来的日子里，象征主义都是不需要使用任何象征的，真实就是巨大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