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娱理》公号,作者何小沁
最近B站新上线了一个跟坏猴子影业合作的电影短片集,叫《大世界扭蛋机》,每周四更新几部短片。首周上线的四部短片均为未来幻想题材,有点像中国版的《爱死机》。
打头阵的短片是《地球最后的导演》,由《平原上的夏洛克》导演徐磊执导,宁浩、贾樟柯主演,片长约40分钟,曾在去年平遥国际电影展作为闭幕片放映过,片中密集的导演自我调侃、迷影梗引发现场笑声不断。近日娱理工作室先后对话徐磊、贾樟柯、宁浩,了解到这部短片背后的创作情况。
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有杂志约徐磊导演写一写对电影行业状况的看法。当时徐磊写下这段文字:
“在这个局面下抱怨电影行业受到的冲击,有点像祥林嫂,徒劳而招人厌烦。而电影本身的处境则越来越像孔乙己——它是这样的使人快活,但是没有它,人们也便这样过。
电影到底有那么重要吗?我一个朋友很乐观,说电影院永远不会消失,因为看电影是社交行为,人类就是喜欢凑热闹。但这个理由安慰不了我:我可不想费尽心血拍个片子,别人买票就是为了找个地方亲嘴。
电影曾经很重要,作为所有艺术的宏伟结合,它在20世纪里独领风骚。它是一掷万金的商业冒险,也是影像天才间的较量,充满了荣誉感和吸引力。最近十年,中国电影也吃到了经济发展的红利,银幕数和票房都屡创新高,虽然之前已经有行业寒冬的说法,但是那似乎只是一次小的调整。直到疫情把一切打回原形。
我们究竟为什么看电影?听故事?小品、相声、电视剧也讲故事。看明星?各路综艺和真人秀全是明星。满足对别人生活的窥探?快手抖音能让你看到地老天荒。那么电影作为一种娱乐形式,它统治性的地位确实被动摇了?
有没有可能,100年后,电影已经消亡,电影院像斗兽场一样成为遗址,只有在博物馆里,人们才会看一场电影,体会一下古人的娱乐项目,而电影导演,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就像《百鸟朝凤》里吹唢呐的老头,只是一个过时的手艺人。
希望我是杞人忧天。”
这便是徐磊后来写《地球最后的导演》这个故事的缘起——源于对电影行业、电影艺术存亡的焦虑,却以诙谐调侃的形式表达出来,徐磊笑说这是他对自己的“崩溃疗法”。一百年后的人类,真的不再需要电影了吗?
《地球最后的导演》是疫情期间导演写给电影的一封情书,其中饱含着对自我的调侃,还有对电影的眷恋和担忧。
“疫情期间电影院关了半年多,当时我自己也觉得没啥问题,挺适应的,就觉得好像也可以不看电影。但我忽然想到,可能电影确实只是一种娱乐方式,会不会就跟上一百年流行京剧一样,下一百年电影就不流行了?我自己的答案是不会,我相信电影作为一门伟大的艺术,它会永远流传下去,但是又想到,一百年前唱京剧的人会不会也这么想过?
那时候我刚入行嘛,我的第一部电影刚上,疫情就来了。感觉自己好不容易一只脚跨进了这个行业,这个行业就跟个夕阳产业似的了,内心有点失落。为了缓解焦虑,我就以开玩笑式的方式写了《地球最后的导演》这么一个小故事。”徐磊对娱理工作室说。
徐磊很喜欢宁浩和贾樟柯,看过好几遍他们的作品,访谈也都会看,对两位导演的作品和性格都很了解,就想写一个以这两位导演为主角的故事。但如果想请他们来演自己,并且在片中不断调侃自己,两位导演会不会答应,开玩笑的尺度可以有多大,徐磊心里是没底的。
徐磊是宁浩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的签约导演,跟宁导比较熟。徐磊先去跟宁浩沟通了想法,得到肯定之后,就开始动手写剧本了。
剧本写完,宁浩出面给贾樟柯打电话,邀请他一起出演。回忆到这段,贾樟柯开完笑说:“我觉得徐导有点绑架我,他们说这个角色写的就是你,我要是不演不就是拆人家台嘛……
一般找我的都是客串,大约只有半天的戏,有的甚至没台词。我挺喜欢客串的,能跟朋友们在一起,窜窜剧组。一说是主演,我说我记不住台词,宁浩说没事,我跟你搭戏,咱俩意思对就行,可以自己发挥嘛。
但我心里还是打鼓,我这人的一个心理问题是,我一直不爱看关于拍电影的电影。但是看了徐磊的剧本后,我很喜欢,很感动,他讲的是电影艺术没落、导演职业已经消失的时候,我们的初心是什么。我觉得他抓到了大家的一个痛点,科技发展这么快,你不得不思考这些问题,所以我愿意来演。”贾樟柯说。
一开始,徐磊并没有把开玩笑的尺度写得太大,没想到跟两位导演一沟通,发现他们都非常有娱乐精神,完全不介意调侃自己,徐磊这才放松下来,把台词重新改了一遍。
导演们甚至还主动加戏——片中宁浩说:“要说经典呀,还得是你的《在清朝》《站台》《小武》……”贾樟柯得意地答,“也就两三个,什么狮啊,豹啊,熊啊……”这段就是导演自己发挥的,符合片中两位导演怀念自己的辉煌过去、时过境迁仍然保持骄傲的人设。
直到已经开机了,徐磊都有点不敢相信:请两位大导演来演戏,这事儿就这么成了?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两位导演也毫无架子,非常认真地配合青年导演:“客串的话玩的成分更多一些,没有那么大的艺术责任,而当你是主演,整个戏都围绕在一两个人身上的时候,压力就比较大了,怕给人家导演演砸锅了。我跟宁浩我们俩说,一定要努力演及格,别让人家剪片子的时候,发现到处是表演上的遗憾。”贾樟柯说。
“请导演演戏的好处是,他们还能帮你改剧本!”平遥映后时徐磊讲道。因为两位导演都是山西籍,在片中说太原话,徐磊对山西方言不太熟悉,有时就会把想表达的意思告诉他们,他们会根据自己习惯来设计台词。
比如片中两位老导演争相表现得饭量很大,以此来证明自己身体还硬朗,像古代人们谈论廉颇的那样。贾樟柯就提出可以说“怀疑廉颇,也不能怀疑我啊!”,徐磊采纳了贾导的建议。“既用了典故,又很自然、口语化,他们两个都是很厉害的写台词的高手。”
《地球最后的导演》这一片名是根据故事设定自然而然想到的,当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徐磊写第一版剧本的时候还给毕赣设计过一场客串的戏,不过最后没用那一版剧本。关于片名,徐磊还特别询问了一下毕赣的意见,毕赣表示没有意见。
片中还调皮地揶揄了一下老年的管虎导演“血压高、腰不好”。宁浩贾樟柯跟管虎很熟,情节需要一个“第三方”竞争者角色的时候,就想到了管虎。拍完后宁浩贾樟柯跟管虎打了招呼,管虎导演还很好奇:“你们在片子里是怎么说我的?”
《地球最后的导演》最特别的一点就是,片中出现了大量两位导演的作品梗,以及跟影史有关的迷影梗,如同一场脱口秀一样,一个包袱接着一个包袱,影迷观看会收获成倍欢乐。
如短片一开始就是白发苍苍的贾樟柯再次执导《小武》经典KTV戏份,然后镜头一转,原来是贾樟柯在一个叫“近代电影历史重现演出馆”的博物馆里,向下个世纪的年轻人演示什么是拍电影——在短片背景设定的2065年,电影已经是一门几乎无人知晓、濒临消亡的艺术了。
博物馆下班关门、送走游客的时候,老年贾樟柯热情地喊出口号:穿过站台,送走小武,我们江湖再见,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令人忍俊不禁。
片中,两位老导演商业互吹了各自的代表作,被抢救的时候还自曝了一下当金鸡奖评委时的黑箱操作(虚构剧情)。
还有很多细节,细看的话也妙趣横生,比如宁浩家放了很多象征代表作的道具,如沙发上的外星人玩偶(《疯狂外星人》)、一尊菩萨像(处女座《香火》);两位导演家中都收藏着他们作品的DVD、海报作品墙;电协办公室内的雕塑上,都是工作人员模仿各种导演的签名,宁浩、贾樟柯也签了;宁浩的手机铃声“哥是一根葱,来自外太空……”是《疯狂的外星人》里的熟悉旋律。
《贾想》是贾樟柯写的第一本书,是徐磊当做道具带到片场的。结果贾樟柯演戏时看着看着还看入迷了,觉得自己当年写得真挺好。
短片最后也是最感人的一场戏,是宁浩和贾樟柯从医院出逃到海滩上,在一个“五元自选电影”的流动小摊上,挑选自己喜欢的影史经典老片。贾樟柯在片中的人设是喜欢偏作者电影的,宁浩的人设是喜欢商业片、动作片,两位导演就各自选了自己现实中喜欢的电影。
但最终应该用哪部电影作为压轴来结束全片,徐磊也思考了一段时间,觉得最合适的还是《火车进站》——既然是畅想电影未来,那么就回到电影的原点,让“最后的导演”在短片结尾看“最初的电影”,代表电影人们不忘初心。
宁浩和贾樟柯都是山西人,青少年时代就认识,宁浩和赵涛老家前后挨着,所以感情都很好。
“大家总觉得我们拍电影的是不是每天在一起吃喝玩乐,真的没有,平时在北京都太忙了,再好的朋友可能也很少见面,一年只能见到一两次。一般就是紧要关头需要互相支撑的时候打个电话,大家一起处理一些事情。
现在大家年纪都大了嘛,能一起拍个电影,相处近20天,在阿那亚每天拍完一起走走路聊聊天,我觉得对我俩都是一个很好的收获,我很珍惜这段时间。”贾樟柯说。
拍到后来,两位导演都“拍嗨了”,开始比着互相飙戏。
贾樟柯早在《任逍遥》里就唱过歌剧,这次尽情释放了唱跳才艺——又是夜店蹦迪,又是高唱《我的太阳》,全无导演包袱。
贾樟柯在片场甚至还主动唱了好几首,有他最拿手的叶倩文的歌,还有歌剧,徐磊最后用了歌剧,因为不用买版权,省钱。
回忆起这段时,宁浩导演捂脸笑道:“贾导很厉害,他的表演欲太强了!贾导是老天爷赏饭吃。”
《地球最后的导演》,宁浩接到贾樟柯的全息投影连环呼叫,贾樟柯不停高唱《我的太阳》,歌词是贾导随便乱哼的,很有喜感
宁浩在才艺上拼不过贾樟柯,就“争强好胜”地给自己加了一段戏,戏中他揪住一群连电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朋友不放,还给他们讲戏,也很心酸和好笑。
《地球最后的导演》设定在2065年,按现实来算贾樟柯宁浩都应该已经90岁上下。拍摄期间,两位导演每天都要花两三个小时做特效妆,往脸部肌肉上贴一些贴片,做一些皱纹,显得苍老一些。化妆的时候,两位导演经常等睡着……
后来贾樟柯看完片,反思过自己的表演:我演得不是太好,形体上还是太活跃了,应该再“凝滞”一点。
徐磊却认为把两位导演的年龄感做得稍微大一点就可以,不用真的像90岁那样,因为未来科技发达了,人可以永葆青春。画得太老了,可能观众就认不出来他们了。
宁浩在拍摄全程还戴着一个假肚子,为了让身形显得更臃肿一些。徐磊表示这是为了贴合宁导在片中的设定——宁浩年轻时喜欢骑摩托、玩摇滚,还喜欢种植物,于是徐磊设想的晚年宁浩成为了一名种地的劳动者,没有时间金钱注意饮食、进行身材管理。反倒是拍艺术片的贾导到了晚年生活富足,身材保持得不错。
片中宁浩送给贾樟柯一台做面机器人,但一看型号就不太先进,智商好像也不太高的样子……因为晚年的宁浩是个落魄的劳动者,送不起新款。
美术方面,徐磊并没有把景做得太超现实,跟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只有像机器人这样的高科技物件才集中使用了CG特效。他比较喜欢《黑镜》的风格,用未来科技的壳,讲当下的故事。徐磊甚至选用了一些八九十年代的复古迪斯科作为配乐,因为他觉得历史是一个循环,未来的人们没准又会重新喜欢上迪斯科。
两位导演穿着病号服出逃,BGM是杨钰莹、毛宁的《心雨》,有一种错位的深情。徐磊本来想过《夕阳红》,但后来觉得太直白了(而且版权也买不起)。
好笑归好笑,《地球最后的导演》看完,容易令人心生一股悲凉。电影会像人一样,也是要老去、衰亡的吗?
“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样,都是自然情况吧。电影行业其实一直有一种虚假的繁盛外表,但凡冷静一点就知道,整个行业的总成本一直是大于总利润的。
没必要把电影当成一个多么特别的行业,美术、音乐,都很难,餐饮业最近怎么样?所以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呢?”宁浩说。
两位导演对电影行业的未来仍然是比较乐观的,起码应该不至于像徐磊写的那样,他们这批人就是“地球最后的导演”。或许眼下电影行业的问题,也是无数行业所面临的共同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