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做梦的人的梦里,被梦到的人醒了。”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Inception》9月2日才会在内地上映,但基本情节早已被透得七七八八,境外早一步得睹全貌的影迷兴奋不已地讨论着其中的细节,更有若干设定党从中看出了高深莫测的数学原理,仿佛重演着《太阳照常升起》曾引发的过度解读热潮。全球票房与口碑一路狂飙之时,忽然有人指出,《Inception》关于现实与梦境交错的灵感似乎来源于日本动画导演今敏的《红辣椒》,于是众人又开始兴奋地找寻“诺兰向今敏致敬”的证据。就在这样一个鸡飞狗跳的热闹时刻,忽然传来了今敏因癌症逝世的消息。年仅46岁的他,只来得及在五部动画片中展现了自己的才华,尚未完成我们期待已久的新片《造梦机器》,便怀着遗憾离开了。网友在悼念时说:“造梦者终归永恒梦境”。
事实上,“梦境与现实”这一主题,无论在文学界还是电影界从不缺乏探索者:从庄周梦蝶,到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到恐怖科幻片《异次元骇客》,到林克莱特的话痨动画片《Waking Life》,再到赚得盆满钵满的《黑客帝国》三部曲及其动画版,无不是由此借题发挥。若稍加延展至对现实存在的怀疑,则更多作品可归入其中:《楚门的世界》《香草的天空》《第六感》,莱昂纳多上一部作品《禁闭岛》,大卫林奇早期的《穆赫兰道》,甚至连KID公司出品的AVG神作—— Infinity系列中的《Never 7》和《Ever 17》也不例外,更不必提原本就是哲学入门指南的《苏菲的世界》——后半部分的急转直下曾颠覆了诸多青少年的世界观。奇妙的是,这个被视为哲学根本问题之一的、已经谈到滥的话题,一旦进入文学、影像乃至游戏的空间,却总能带给人前所未有的新鲜感。以诺兰一贯的纠结叙事风格及隐藏其作品背后的哲学意涵,如今大踏步地进军这一主题也并非出乎意料,倒未必是向前人致敬之举。
早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笛卡尔就曾通过笔下的叙述者表达自己内心的纠结:既然造物主无所不能,那么他自然可以为我们营造一切可能的假象。“或许其实并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延伸出的万物,没有形状,没有大小,没有地点,而他却能确保让我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存在的,就像现在这样……力量极端强大的、恶毒而狡猾的魔鬼运用他所有的能量来欺骗我。我应该认为,天空、空气、土地、颜色、形状、声音,所有表面事物都只是他为了给我的判断下圈套而设计的梦中错觉。” 即使在现实中我们认为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都无比真实,也不可忘记,我们曾在睡梦中被同样的想法欺骗;沉浸梦中的人是无法意识到不真实之处的,从身体感知、经验知识到逻辑思维都有可能正被魔鬼欺骗玩弄,正如《Inception》的主角Cobb所言:“只有当你醒来之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因此,笛卡尔笔下的叙述者如此判断:“当我更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时,我清楚地看到,根本没有任何可靠的迹象能够将醒着和睡着区分开来。于是我开始觉得晕眩,而这种感觉更加深了我有可能正在梦中这一怀疑。”陷入无穷怀疑的笛卡尔最终发现,唯一不可怀疑对象的就是正在进行怀疑的自我本身,于是他神经质地对现实狂轰滥炸一番之后,给出了“我思故我在”的答案。然而即使证明到“正在怀疑的自我”的存在,又如何证明自我所感知的一切也是真实存在呢?
从梦境与真实的关系,亦可延伸到对记忆的怀疑。罗素在反驳神创论时说,若上帝创造一切并假造了进化痕迹,那么“创世的时间就可以定在任何一点。我们可能都是在五分钟之前才存在的,只要让我们拥有制造好的记忆、穿着有窟窿的袜子并且长着需要理的头发就行了。因此尽管这在逻辑上是可能的,但是却不会有人相信它。”事实上,这种看似荒谬的“逻辑上的可能”也在被越来越多人咀嚼思索并以各种形式表现了。诺兰十年前的作品《记忆碎片》就涉及了对记忆的歪曲与假造。
更接近影片怀疑论调的或许是“缸中之脑”这一假想实验,它由哲学家普特南(Hilary Putnam)在《理性,真实与历史》一书中提出,听起来颇有几分科幻小说的味道:一个人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大脑被切下放进盛有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在一台计算机上;计算机按照程序向大脑传送信息,刺激产生一系列完全真实的幻觉,甚至连记忆都可以被输入和消除。他的感觉、运动、记忆、思维都是计算机代码,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他可能在幻觉中无比真实地阅读着同一段文字:“一个人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我们甚至可以推而广之,认为邪恶科学家本人也是缸中之脑,所有人类都是缸中之脑,人类共享着一种集体幻觉,巨大的缸由机器控制,而世界中的一切从未真正发生。
那么,我们如何可以得知自己是不是缸中之脑呢?
普特南自己从逻辑和语义学上给出了证明,认为“缸中之脑”是自我反驳的命题,因为若我们果真是缸中之脑,那么当我们想到或说到“缸中之脑”这一概念时,我们所指的“缸”和“脑”都只是计算机代码刺激中产生的幻象,而非绝对真实的事物,毕竟缸中之脑永远无法认知到真实事物;然而我们是真正的缸中之脑,而非假象中的缸中之脑,所以当我们说“我们是缸中之脑”时,这个命题一定为假。以此逻辑理解Inception的开放式结尾,则只剩下一种可能,即Cobb回到了现实,陀螺必将倒下。
问题在于,普特南自己的反驳本身也遭到了无数反驳,最易理解的一种是:只有一直在缸里的脑,才会蠢到不知道什么是真的缸和脑,如果活了半辈子才被丢进缸里,怎么会不知道缸和脑的真实含义?这种脑是不是就有资格判断自己是“缸中之脑”了呢?对《Inception>中众角色来说,所有人在做梦之前都曾醒过,所以他们清楚地知道“梦”的真实含义,也就自然可以发出“我是不是在梦中”的怀疑。除此之外,从其他逻辑节点出发攻击普特南论断者也是数不胜数。普特南的本意在于反驳“缸中之脑”的假想,但由于他的反驳在大部分人看来太像文字游戏,最后广为流传且影响深远的反而是他自己竖起来的靶子。
在《Inception》中,诺兰为角色们配备了“图腾”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梦境,而这也成为影片的重要线索。在《环形废墟》中,博尔赫斯笔下的魔法师与少年不会被火所伤害,这也是判断他们自身是幻影的唯一依据:“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而在艺术之外、我们所认为是真实的世界中,笛卡尔、罗素与普特南都不曾给出具体的判断现实与幻象的方法。走出影院之时,或是阖上书页的一刻,你又何以知道,打在脸上的阳光不只是一束电子脉冲而已?
又名:潜行凶间(港) / 全面启动(台) / 奠基 / 心灵犯案 / 记忆迷阵 / 记忆魔方
上映日期:2010-09-01(中国大陆) / 2020-08-28(中国大陆重映) / 2010-07-16(美国)片长:148分钟
主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约瑟夫·高登-莱维特 艾利奥特·佩吉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编剧:克里斯托弗·诺兰 Christopher Nol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