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劇場準備排練部懸疑愛情戲,有人提議去網上募集,因為近一段時間以來,劇組排練此種劇已陷入瓶頸疲勞期,劇情上不是談情中偶然發現欺詐,就是傾一腔子情份后轉頭已是妾,再不宛若過山車,知道出軌先砍頭,把雙方躺床上睡了的頭,不出現刀,從床頭墻的陰影表現,濺出的血跡只是黑點子,呯呯無聲地,壁紙上掉落下人頭,然后出逃,從這過程開始編故事……大家也不是特別沒有干勁,但是男主或女主,但凡再對眼,那種導演眼中希圖的,既有覺悟,又摻深情,這類知道懸崖在那愿意只站在原地,苦守、平靜的掙扎,作為后邊一系列事端由頭的復雜情態,已難在他們身上閃現。每天面對類同的人生,雷聲大其雨點后的從頭開始,讓他們先于獻演前就感到乏味。所以導演每天都在寫劇本,改劇本,有時添上神話樣的下人,去撐,去繞,但到女主這里,那以前輕易一閃而過的靈光,可惜導演總沒看到;另外有些時候,導演曾想變動人物所處宅子的狀態,比如原先發生在古堡以內,那讓他們出來,經常見上晚霞,擁開屋里的蔽塞,從外邊背靠石欄桿,呼吸落日前許多花香,情緒一旦上來,激發后勁,不愁帥氣男主想不到動機,一種可令她上天,實際讓她慢慢下地,下進地獄去的手段,串聯起下一個精彩故事。
和孤燈下戰斗的導演美好愿景不同,事態永遠在后退,他們是在演,勤奮地、孤絕地,對照劇本上摳字,找到對的情緒,但舉手投足間總在失去,導演知道這東西的份量,但不肯承認是手下活的寡陋。一切不是從前,也不能這樣吃老本了,可劇組經費有限,人員每月需要錢,這所有可能從錢上生錢的生機都在觀眾,而座下人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能看到他們平常過的日子以外的,近乎神奇的另外一種生活,如果能攻克這個貌似簡單,實際復雜非凡的課題,憑導演一己之力恐怕只得到相同的結果,就是二三十口子百無聊賴地演練過去的俗套,然后在該笑時擠出點苦意,這樣觀眾就總買不了賬,號稱創新的劇組就是空紙一談了。
導演聽從建議,收起自負。這個做法導致的結果反是更加棘手,因為他用盡溫和態度看每部本子,驟然發現,一些從沒寫過,甚至尚未踏入社會的學生,走了很多彎路,以期達到語不驚人死才休的目的,但是從專業角度看破綻就很明顯。比如,有人寫自然人和故人發生關系,雖稱情感,但他咂磨到噬瀆。再比如,甚至更有高中生,膽敢天工開物去畫人猿戀,他感到退步。他很生氣,氣來得快,消下去的惟一辦法就是,他決定拾起傍晚那種凝重神色,從過眼上加深框子,及時截留,即便人后稱之為……他又開始自負。他想像畫面,手底下沒停活兒,有些先被劇組副手過目,標到紙白些想法,他常被這種過于低矮的姿態弄笑,放下紙他想起絕緣兩字,這人原先并不這樣。
在別人反復練習神態,他沒命審看的第三天,終于發現個頗為怪異的本子。把他們召集過來,共同探討,論出現在人與偶間的情事和不和理。剛坐下有人就提,導演前天畢掉的相似題材,不知和此有何區別。導演只給他們人手一份,這樣一來,大家紛紛明白,他是下了苦心,沒日夜挑中的本子先就印雙份,這么說從他那里,已經達到過初審杠子。許多人接到手中紙后默不作聲。
紙上的故事煞是精彩,掩卷后回環的,是種悲不自抑,然后又走向啞寂。也說一家劇場,突然被人發現尸首,從劇場始便也可打劇場終,冀此思路,問成員、問導演、問劇務、問檔案。有生疑的人,嫉妒對象是木偶,最后由它串聯,出了個事后想詭異中見情舍情的悲劇。大家都感到種久違的振奮,燈下看著導演。他屏住氣,盡量壓抑,壓下此刻的激動,或許就是日后成功的砝碼。他記住這個壓力,第二天開工,事無巨細地擺布景,調亮度。某塊幔深下去,他就想到那個傷感的人偶,過去捋捋,原來綢子剛洗過,漿邦邦,他這時相信,人和偶間是能發生感情。他又看了遍布后。這里除了木板地就是敞開的窄箱,墻嵌進槽子,里邊都是戲服,空間只是轉開身子,一些重大證據,盤絲蠅結,在這方狹小的,他和它的身上發生。他再看那个人偶,女的,乌发,白种人,泡泡裙压边,蕾丝玫瑰、蕾丝海棠、蕾丝葡萄,璎璎珞珞,金灿灿,纱边像岫中云,很多时候拿手里话一多,口风吹开薄面,一口红唇,一对杏眼,一锋长眉,都在看他。
他对此信心满满。
开始了,导演喊卡——!先拍深情段,木偶艺人费本又搛高偶人的腿,她的头升上了他的眼睛,她的眼又开始注视。周围是壁纸做起的小屋,吸音,费本每次呼吸的声口,因为无人,撞到纸上弹回,来得特别,嗓子经过磨砂纸撵,突然沙哑,每个字对镌上字的齿轮,該停早停,住下时说出来,表面生硬,其时表达得透,他把她叫做叶莲娜。导演说停,问他这时的眼神,不是欲托衷心,你怎么不懂见过绝望后的事。镜头继续开始滑动,费本目光变了,首先他很苍老,戴上假银发套子,额头添了几道深沟,但他全身,向外流露出年轻人的回忆。导演说不对,这不是纵情,给死人献身。即便是死人,这里呈现出这种意思,那就是浅薄,那不是费本的叶莲娜。当费本再对视叶莲娜,眼光中燃烧的火光走掉,失净的眼球外却裹泪,变得呆滞。导演让他单独寻思,给他时间,不允许其他人说哪怕一丁点的暗示。一会儿终于开始,费本开始回忆。
导演极其满意地看,他和她之间,有了股线,很多条,她变得柔软,他的嘴像是想贴近,但在线的中央停住,导演单看费本的右眼,瞳仁里闪现叶莲娜,一阵轻笑牵高眼睑迅即消失,叶莲娜如雾,在费本眼里化了,他看着叶莲娜,穿过了她,到她脑袋后头了。
这一天只反复拍这条,到了晚上,扮演费本的人做梦老见到美丽女人,并开始有点怕,在梦中,叶莲娜的脸开始圆润,她说他让她甚至想起从前有一面缘的人,在此表示感谢。他在夢里反而喜歡,問她和她見過一面的人,是不是也是個木頭做的。她說你要是這樣想,你還拍戲有用么。他想這個葉蓮娜不簡單,他接著想說其實他有時也覺著或說覺出來,葉蓮娜不是一般女人,他很理解費本,只是不知道導演的意圖,是想讓他演出費本的愚滯,還是想讓觀眾代入。說完他感覺好像這根本沒有區別,一旦演出費本的愚,觀眾自然會喜歡葉蓮娜,而不是感覺這是欺騙。葉蓮娜突然笑了,然后就是哭,匯嘶底里地去哭,包括哭的開始。醒后他非常害怕,但逼迫自己还是睡下。导演打算第二天进度快些,准备从死了的男人,费本女人的嫉妒开始,然后在人偶出箱时耽延一小会儿。
膠片轉動時,尸體出現了,橫躺在漆黑狹窄的樓階子,是一個晚上。是哪天晚上,費本這時相當沉著,他這時有了疑問,于是表現在臉上。導演很納悶,不經意間躲過鏡頭,看那個安靜待在箱子里的玩偶。轉回頭,費本臉上停著一面之緣的憾相,這表示他已經不再困惑,導演有點自嘲,看到警察先過來,察看痕跡,除了光禿灰質的臺階子,上邊有層纖細塵土外,就是干凈的樓面,干凈的樓道,干凈的人。劇本上安排,警察要來到后臺,第一個見的人是費本,后臺間這么多人,他怎么第一時間先懷疑費本,他臉色又帶出惶惑,這回導演發現后,認真看他念出臺詞,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時聲帶帶顫,他自己先叫停,用種幾乎逼迫口吻問導演,這有證據么。導演分析是由于那天晚上只有他這一個劇組在排戲,兇殺發生在哪天,論理也是要問他。然后一起陷入思考,那天外邊沒下雨,如果兇人自外而入,也是沒有鞋印,況事發地點不是管理嚴格的后臺區,而是通過一扇不牢的門即可出去的雜物倉的過道。如果認定此門會在一定時候不被風吹,那么通往后臺的除了費本,仍將有許多人,會在暗黑樓梯間上上下下。費本開始感到分裂,首先,他希望不出現這樁兇殺,但導演沒等候這種態度,鏡頭開始的時候,已經是費本被高度懷疑,費本臉面帶上不解詮釋宿命,導演感覺時機已到,那種逼迫和自愿相投融合得恰到好處,但費本那里是假裝不知道兇殺,漸漸地就有了隱微改變,所以這種不解往后看怎么都達不到導演的要求,他疑惑得叫出費本問他他怎么會有這么一樣想法,事實結局就是你親手殺掉的可憐人。費本說我根本原就不想去了斷他,他不值。一切都是真實前的幻像,真正的事從沒有形象,隱在后邊。導演很氣憤,仰高劇本,讓他記住一個演員該具備的良知跟責任,感情過度泛濫那叫失職。費本什么沒說,去了下一場,這里費本在注視人偶葉蓮娜,時間一長,不知是屋黑還是剛才訓斥的余韻,讓他感到她其實很丑。一個鵝樣的頭,一對碩大分神的深黑眼珠,那個紅嘴很厚,一頭瀑布般的密發遮得臉上時時有陰影。他往后發覺很詭異,葉蓮娜欲吐還休的神態讓他想起部早間東德電影,回述一個逝去愛妻的教授,從葬禮結束開始,不管在干什么,或干著什么偶然出神,他都會發現妻子生前戴舊的假發,突嚕嚕走。有時來到肩頭,有時頹著覆地,特別是在地上靜靜淌波,害費本心底一陣陣毛。他都等著,但是那個假發這時從不猴上身,在他緊需要的時候,他卻更多感到恐懼。費本往后不能盯長,但不論劇本還是導演,都在有聲無聲提醒他,你這時表現出的癡意深淺,將是判定最終費本人格的重要琺碼。
正式開始,費本手已經拿穩娃娃,克服對視的兇險,他艱難地提煉了種神態,眉毛、眼睛、臉龐、嘴邊,都在回憶。他努力回想布娃娃身后的葉蓮娜,他想葉蓮娜幸運,靈有知,回來再看這個別人眼中的葉蓮娜,她自己,她感到惡不惡心。費本突然抽一冷子,就在他加深對人物的回溯記憶時竟替代她用了惡心倆字,要知道這時候的葉蓮娜她心底是否有費本呢,或到底有沒有過費本,還是后者的自始至終的一廂情愿。
費本的對手出現了,都是回憶。他認為,劇本上葉蓮娜不論剛入劇團,還是日后挾費本之力飛黃騰達,從面相上從沒表現出對容貌的過度自信,相反,有時,她常以某個眼神的缺陷而延誤了上場前的彩排。手上的人偶葉蓮娜,五官相湊齊,燈光四照,倒不失單純。費本故意撇遠屋中暗影,發覺第一次給葉蓮娜下的定義不全,此刻手中,她還是嬌弱的、顫抖的。活人葉蓮娜成為沒有生命的物體后,何曾還有費本呢?(不全,以下注意上段尾此段首)
接下去,警官揭開歷史,鏡看到倆個女人。年輕的葉蓮娜,中年的費本夫人。葉蓮娜出身卑微,求取上進,走過一個個草臺班子,演兒童,演老人,演動物。費本夫人在這家劇場任劇務,打板,調度燈光,擦拭每一個道具,見過人間最美的男人。葉蓮娜瘦小,美麗,輕盈,16歲,孱孱弱弱,對男人沒有想法,有機會見擦過肩的紳士而后回憶。費本夫人嫌費本老,突然看上費本助理,風流、陌生,截然不同,刺激虛恍,偷天換日,拿捏得夫人牢。然后費本夫人每天看費本演戲,給他做飯,鋪床疊被,遞水添茶,偷會情人,在雨夜燈桿下,烤雞熱爐前喝手微笑。葉蓮娜輾轉走到費本跟前,由他相帶,稍微提拔,漸漸入流,角色由打水婦、端茶女一路憑努力,和費本搭檔演出走到深山外的野天鵝,大獲成功,海報上從此定格了倆個別致形象,葉蓮娜殉情般凄美,費本面相堅毅可靠,臂彎相投,她在懷里看人。
扮演費本夫人的演員有時有很多空閑,她在這部劇里統共出場三回,一次是偷瞄費本躲小間看葉蓮娜,第二次就已經是警局人在的時候了,最后一面是令費本傷心實際也戳她心尖子的一幕,她一字一字猛敲費本的心。跳出這些,這個人很善良,根本就是良善,她有好幾次被人踫到揭動木箱,安安靜靜拿高葉蓮娜,端詳半天,點頭。聽說一回,被偶然開門的劇務撞見手連續在捋件手工縫制的綢裙,兩兩對視,她說外邊下雨了,趁他搔頭找屋中小高窗時走了,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其實不同意費本夫人,曾經想單獨讓導演換掉我。我沒有結過婚,即便有這么個心上人,他愿意了,我找他也不易,敢會不讓他開心,我想他就算和真人葉蓮娜有事,如果當初是我選……這人始終端詳住一針一線訂完的綢紗裙,布料是她母親剩下的,鐵灰,很薄。這人想了個點子,在它雙袖籠峰,添了花環,既當作系扣,遠近地看,讓葉蓮娜如從花陣里走出。抹胸,開了個方大領子口,這人為絞出沒有毛邊的壓領子,用掉四五塊相同布料,她不知道這叫什么,只把平衡得和皮膚沒有縫隙的樣式,想像和火熨斗剛滾過去般,喊它壓領子。葉蓮娜首先很美,比她美,她長得不丑,常年的克制,情感,身份,身世,身體,各個方面能說不能說的都加速她的早衰,她晚上睡覺最后一項任務是對著鏡子,有時為鏡子變清費去一張紙,一開始在手里到最后的紙團捍不住,她看著上寬下窄的娃娃臉,紙屑一勁地掉。葉蓮娜正在靠近鏡中那對眼,稍吊,細長,杏眼在望,穿透玻璃,為另一個人嘆出碎了的氣。葉蓮娜眼睛像夢露,甜美留人,彎繞的眉毛,我亦是有。她有時很希望能和葉蓮娜待得長一會,因為這人覺得葉蓮娜身上正進行著她本該要的生活。是什么樣的生活呢?葉蓮娜沒有主動出擊,靜靜地捕獲,最終也死掉。我不傻,待在這劇院也挺好。
她想念摸過葉蓮娜柔軟頭發的滋味,她想讓葉蓮娜看本書,先看她抄下一段句子的那本,話是說盡量不要讓喜劇陡然走向悲劇。但有一天阿圖羅還是走了,她想讓葉蓮娜看出這里原本不是逗號是她故意寫下,好了等葉蓮娜一切都好了的時候,她可能帶上葉蓮娜的復制品,去趟海邊,那個時候她坐在殘灘子,體會不到吹過葉蓮娜頭發的風,就讓她很放心。這人不得不再次等旁邊沒人時候,聽到手關舊箱子的吧嗒聲。想下回盡量不再有找導演商量的事,想法也不允許。
第三次彩排開演伊始,扮演費本的人無故缺席,錯先出在這位最緊要人物他身上,大家知道的第一時間都在納悶。平常這位中年演員形象偉岸,臺詞功底牢靠,幾乎是循舊,許多旁人不能輕易適應的突然改變景別的臨時對白,他無不一條過,可正是這樣一個人,他第一次像臨陣脫逃,閃得相近的人想是否一切得重新開始。包括認識一個最近的人。導演不像其他人屬于被動,大約前一天晚間收到了他的一小段簡短的通訊。之所以沒先行講明,是來這劇組有年,他仍不愿更改這種包容,他不是在知道有破壞風險的前提下在糊弄,或說他大意了,認為這不過是費本其人暫時一會兒的想不過來。信上講,因為太過沉陷,有時產生不能認同劇中角色心理的狀態,如果以這種人人面前假裝得可以的技巧奉獻作品,他怎么都不能原諒自己。但是接下來怎么辦?接演日期在即,口風撒出去了,小鎮的人都在想像這是怎樣一部奇劇。眾人迷惑不解,開始變得慌張,都看沉默低頭的導演。他后來說剩下的夫人、助理、警官、人偶,一切照舊排練,他們問沒有兇犯,其余所有悲情由此連環相生的人將怎么續。導演讓提議的人苦練臺詞,讓他在字里行間找費本,先用自己心中的費本排練手下的人生,每本糾正發音的經典書籍先通讀,他保證不長時間他們都可看到費本,最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完全不同的費本。他們只竊竊私語,憑這句怪話不清楚到底導演本人這幾天見沒見費本。人們感到都很怪,這在原先,急所有人之先的導演,不會用種劇組人都聽出的含渾去搪塞,開導得變相。但沒有其他能立即想到的辦法,他們乖乖地各就各位,從早到下午,磨煉意志。
導演仍在像偷偷地陸續接信,是那幾位演員的。這種在排劇中從未感受到過的小震首先其實是打費本先生開始的。他們后來的信都比他的長些,但導演常常琢磨這種或多出或少些的一丁點。
費本:
我知道這是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最接近完美的一次。可什么是完美?葉蓮娜完美么,她得到她想要的完美了?還是經歷不堪,總算靠近圓滿轉身看來還是走得太遠,多走、少了的還要走的,必要的和她想好的都在遠離,是她衷心還是不得不,她有過衷心么,在孤注無力的時候人的脆弱……我想,那還是在一個有人的黃昏發生的事。葉蓮娜初到大都會,嬌嫩花朵,什么不知道,在這什么都能輕易相信的時間她踫上費本,我總想這是不是只是費本的想法。劇本上說以后葉蓮娜還要認識男人,雖一面緣,也不是沒有可能刺傷費本,這將是一條導命的燃燒起來的索。費本是非常看重葉蓮娜,年齡的差距,將更加愛,更加珍藏起一段感情。葉蓮娜有費本的扶持,跳出火炕,如果她最后沒因病死去,我不敢壓低年齡相當時的一面之緣的威力。所以在頭倆場,我第二遍拿起葉蓮娜,那種第一次里眼神的無助消失,而是在說還是要走,第三次比第二回向我投來更多黯淡,我甚至在對視片刻發覺我珍視過的都是可能經常出現的假象,這讓我變得無助,就在那瞬間我為費本感到不值,我想批判年齡,控訴年齡,是可惡的年齡,自卑、自愛含混不清,讓人認定這都是愛情,希翼和懸涯都在左肩,我恨自己,記憶不清。到第三場之前,最后一看葉蓮娜,我發覺她的視線正在偏離,或說躲蔽,你可能要說這無關現實,但讓我眼睛里再藏上遺憾悲絕,我想這樣演出來的效果,又多了一層欺騙,在葉蓮娜身上。
警官進門了,費本感到了結局,但不慌不忙轉身,到進里的斗櫥,上邊有葉蓮娜,他得告別。慢慢掀木蓋,警官突然感覺到詭異,看著。他來之前,聽說過葉蓮娜怪事,像等待意想結果,他曲起眼,冷冰冰。費本背影讓這間屋縮小了,燈光又黑,費本的恨,費本的難,陰影作實,寡然變深變苦,從對面墻上畫了個凋落的鰥夫。
費本夫人:
我不恨葉蓮娜。我知道論理應該恨她。但我可能,可能不太正常。我常想最應該像葉蓮娜的人是我,那個躺在靜盒恬酣的人是我啊,不是費本夫人。這是我在夜間,在晚上啊,寫的事,窗外沒有星星,但有些怕話都敢講。我常想要是我這個樣,我不會現在這樣,在盞燈下說,這是我那個不是我。鬼話和人話不都是人先做而后說么。我雖說是這樣,但總不完全,但我不恨,我想我能像費本夫人看葉蓮娜,在走過去的和踫上好人仍需舊道上去走,這種一直走我是要走的啊。回憶還是放在窗外吧,我只讓記真實,我偷偷看過盒里的葉蓮娜,沒有人了解夜晚木盒,葉蓮娜美得不自然。活得不自然,總歸為活得不自然吧。
葉蓮娜有一次在后臺,吃過9個剛煮熟的雞蛋。她覺得隱藏得好,費本夫人曾有到后臺轉轉習慣,有一回小窗開過縫。葉蓮娜一直保持美膚,費本夫人來來回回地再走到費本的家。以后她愛小伙子,愛費本,也愛葉蓮娜。
警官:
我爭取早到,可我經常會聽到一些聲音。有時我要找費本,不長的走廊到他那間窄屋的距離,以我這雙大腳也就是邁個不到二十步,但我回憶我找他的這幾回,在輕巧的步子和廊燈落給人的無限空曠感覺間,都會聽到一種木材與金屬的踫撞聲。 而且非常緩慢,非常慢地在拉。幽深,孤寂,只有一次是悲憤。這種變幻導致的困惑,實際在第一次見了舞臺下的費本,我變得有點可憐他的同時,就已經知道讓我琢磨很久的這種聲音,是陪伴他的惟一的人。不知道導演發現沒有,費本離開舞臺時的眼神,這是放下以前的曠達。是曠達,這令人很在意啊。我總是忘不了,當我從他身后站立的時間那么久,他還像這整間屋子只有他一人,那樣沉浸。他的頭發甚至比劇中還要光潔,因為這是我第一回親眼見到從他人口中聽說過的事,所以覺得我真不太適合來做警察,我沒有憑直覺憾動迷信,而是充分相信了。他當時的那個樣子,一種持續的絕望的注視讓我一瞬間想起了母親,讓我安靜下去,站了一會。忽然地,他的左肩,黃燈光下貧脊的骨頭,有了幾根頭發的陰影。立刻間,與他背影的凄寂不同,從這里向前,他頭的黑影垛到張艷麗的美臉,壓蓋了半輪眼睛光,他慌忙躲開,輕吹了吹長睫毛,抖滅開灰塵般,葉蓮娜活了,忽閃忽閃的,這讓他很高興,后背欣慰地撤離燈。我在后邊看著,葉蓮娜看著他的一切,逐漸遠離,越來越遠,無聲的撤離。我立刻明白這應該是葉蓮娜了。她的身后,就是一個安靜得近乎詭異的木盒,盒子前邊有個三葉草式的搭扣。費本無意地,視線摸索周邊,抬起,偶然對上我的目光像小孩子,在秋陽的午后,睡飽了,恬靜滿足。終于意識到我后面部沒有不自然,用眼里的神色告訴我,他很平靜,然后我聽見了腦海里響過好幾回的聲音,沒再看那個盒子。卻感到了點悲涼。
第五天,他、她都到了。一切從頭開始,被人舉報有人死在劇院,警官來到,發現并不是劇組人員,經過調查,是費本夫人情夫。于是找費本,費本剛開始,用冷漠神色進行辮解,像聽不到也看不到,過后不久他眼睛滑動了,去尋視那個木盒方向,看住了就很留戀,房間里彌漫出另外一種絕望。在這種憧憬里,他是在前進還是在倒退,似乎都不能讓人信服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總是在那個黃昏,一個十二月的前一天下過雨的陰天。因為他的面部給人的感覺,不是停滯而是流動,流動著,始終流動著。他在那天到底看見過什么,包括他自己他都不會再想信了。他和某個人,用兩方都可能懂也許不很明白但感到溫馨的視線,注視彼此,但這到底能提供什么,或讓費本一時間感到荒蕪,他發現好像,這一切從現在看來,都是他自己永遠在不合時宜地在想。他抱著這么長的一股信念走到今天,失去葉蓮娜以后,他開始懷疑到底曾有過她沒有。這不是說她是鬼魂,是看見一路的結局,站到最后活著的人,或說如果是其他人的葉蓮娜,她好好的沒死,寡然無味的,枯淡、寂寥、日復一日的生活,她身邊的人也會發現,轉圈后,轉了一個大圈子好像,好像他都不知道了,她是不是他身邊最近的人。
费本夫人就在费本斜后方,靠着门的阴影,遮了大半个人。在該有鄙夷孤傲神态要求的地方她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只是在某些连导演都不易发觉的,镜头的阴暗处,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的眼光穿过去,越到费本前边。这时的费本,也许因为回询时有了恍错或伤心,肩头有所抖动,给了后边一个夹角,浮现半张叶莲娜,额头光润,眼神诉求,这都使费本夫人瞬间流露温柔,随即将头一偏,美丽高耸的盘头后像,正好让人感到她的高贵,她在之后所做过,所听到,想到的一切都是对应,而绝非先施。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眼下的费本夫人,他是费本夫人,出轨后的费本夫人,她曾想改变的,改变的,都是缘自变化,一个人的屋,俩个人,俩个人以外,不停地变化,她想像她这样大胆走一步,还是回到原地,面对一个更两难的审判。她接着感到这个屋子很蔽塞,仨个人的话都在重复一个人现在从头至尾说的。他一直在说着什么呢,是段遗憾,还是感觉到难得了,还是根本就是在回顾,以种回顾般的满足,等待说完的那一刻。她甚至感到她已经被他孤立到一边,她这时明白,费本从一开始到最后叶莲娜死都没有发生那种事,不过不久她想念这种纯书本上发生的故事。
说出来吧,把一切都说出来费本,说了就好了。叶莲娜开始说话,开始引导,不是一只小雀在费本眼前飞,她变得更加现实,去让他再看遍,等一遍。初登镇上舞台,夏天暴风雨前后台苦练,每回见费本躲费本,一次下雪了,叶莲娜给费本捎忘了的水杯看见路灯下为其掖領的费本夫人……费本看到下面的情景越来越多,叶莲娜嘴边一撩,是捱到的热水气太足;叶莲娜苦苦追究单词童话的拼写,她在她随身的小本上写童话童话童话,用各种文体;他渐渐发现当她看他立刻走掉的时候,耳边也听到了警示鈴……
费本说:
我爱上叶莲娜,我骂我在想她的时候她不知道,可接着嘲笑为什么要让叶莲娜知道。后来她还能爱上别人,她已经开始在走,我的夫人有人,然后这人籍知道的这点我的苦事要挟,我感到可笑但不能说,我恨不能把每一个嘲笑他的字摔到他脸上,他不懂的,他志在必得的东西都是他的老师,那个都是爱。是爱。
观众如约看完一场十分精彩的演出,但心里不是滋味。因为这个晚上,他们回到自己的小窝,浪漫的有露台的,只有俩间窄屋的简朴的,在凉台上敞开把花条纹大傘的,都奇怪地感到点平静,正逐渐刮开燥乱,思想的、周边的,都在安静下去。这种感觉不久之后变成催化人伤心的东西,吞噬他们,静寂地,充满靛蓝色,从心的一边迅即融化,最后产生害怕,怕一切声音,一切看到的,踫到的。有时一枝嫩松被风吹蹭皮肤,被挨人以为是错过的一个人的手指尖,穿过俩年三年,甚至五年,回来见面;有时,他开始恼恨他这个时候在露台的人,已经是个老人,放下的接着要干的事都不知道;有时他们想爱接着就恨,想想以前恨过的人,有些事远不远近不近真讨厌,以前这种事都如圣人现在也敢骂了。